更不用提陶氏,若没有陶擎风的那几十个莺莺燕燕,谢蘅不至于终日受气,家中大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儿子整日寻花问柳不闻不问,却怪儿媳拢不住丈夫的心。陶擎风那包残余的堕胎药还在衙门里放着呢。
至于张仇——秦姜觉得,没必要将他扯进来,给个“无名侠士”的名头就够了。
他已经摘到了天上的明月。两人生不能连理,死不能同穴,希望魂魄到了地下,奈何桥上相携而行,下辈子还能再续前缘。
结案后,吕椒娘笑话她,“大人这案子断得真好,稀里糊涂地起,稀里糊涂地结,只摘头尾两段,把中间一大截子一笔勾没了。”
秦姜道:“我私心里希望谢夫人走得清清白白,张仇也不堕侠士之风,若还原案件本来面目,多生事端不说,他两人又要遭世人多少唾骂。”
吕椒娘叹息道:“还是如今江湖式微,才将十几年前的旧怨延续至今。若是一百年前,我们武林众派就是整个天下,按谢氏以前的行径,早早就被灭门了,斩草除根,那谢蘅连长大的机会都没有,哪还来今日这些破事。”
秦姜多看了她两眼,惊悚地发现夫人脸上竟然带着颇为怀念的感慨之情。
“怪不得说武林豪横,你们拿刀拿剑的人,都这么不讲理么?”她道:“若视王法为无物,随心处置他人命运,岂不是乱象丛生?”
椒娘道:“江湖有江湖的规矩,不过与朝廷法度有所不同而已,也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杀人越货的。我记得我爷爷曾讲过,当时宿盟主尚在,完善了武林盟的许多刑律,对各门派约束得也非常严谨。你道现在朝廷刑典里多少条,其实都是沿袭当时武林盟的刑律……要不是宿盟主想不开,如今的江山可能早就易主了。”
“慎言。”秦姜皱眉。
去宁州公事的捕快终于回来,带来了已经迟到的消息:“大人,都查明了,宁州有一户学武的殷实人家,据说有家传绝学,只是因家主身死,已然没落,家中只有一个年轻后生,名唤张仇。
小的们去时,张仇并不在家,说是跟随镖局走镖,去了漠北,算算日子,这几日就要回来。张仇爹娘俱在,还有一个祖母,说是前些年有疯症,逐渐好转,结果半年前又犯了,因此家中很是凄凉。对了,小的们还打探到,这张家,正是十六年前与谢氏有姻亲,后来却闹出数条人命的那金湖庄张氏。故此小的们推测,是否是张家寻凶杀人。”
秦姜批了半日的假,让他下去休息,长叹一声,让丫鬟端来火盆,将所收的谢蘅书信,尽都烧了。
有些事她并没有全然清楚。比如谢蘅为什么会存着水上人家的女人才有的‘归期’?出嫁之前,两人书信渐绝,缘分将尽,谢蘅又是怎样有了他的孩子?张仇是否为了谢蘅,向家中争取过?
答案注定随他们的死而被掩藏。她只是有些好奇,但并不是很想知道,毕竟那是属于当事之人的过往,是他们彼此之间的秘密,无论怎样阴差阳错,都已经盖棺定论,再无转圜。作为旁观者,她能做的只有在被湮灭的故事上撒一抔黄土,让他们彻底成为过去,不要再被搅动尘烟,做后人谈资。
丫鬟兰儿默默站在廊下,伸头想看大人烧的什么,又不大敢。
梅儿姐姐错把巴豆当成黄豆指给她,她又把它们添了马槽,一连好几日,衙门里的马个个跑肚拉稀,没有能出公干的,为了兰儿挨了众衙役好一顿骂。不过奇怪的是,受罚的并不是她。
梅儿姐姐被罚喂马一个月,双雁姐姐也跟着去了,去之前还哭唧唧和大人讨饶,“奴婢宁愿去喂马!大人罚奴婢喂三个月都行!奴婢不愿再回去——”
相反,因为内院没人听用,夫人干脆将她调到身边使唤,这让兰儿既开心,又有一种偷了别人家东西的心虚。
一会儿王七大哥来,让通禀大人,说是悬壶馆的大夫叫人来传话,收治在那里的一个姑娘死了,问是否要直接送去觉海寺。
她听见大人说:“苏大夫妙手回春,怎么风寒之症也治不好吗?”
王七道:“苏大夫说,若是大人问为何这点小病都治不好,就说‘在下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一心求死,我总不能灌她喝药’。”
“……算了,送她到觉海寺吧,就说是本官做主给夫人陪葬。”
深秋的十月来临了,天冷得很快,单衫已经不够,大人下令给衙门上下每人做了一套棉衣棉裤,于是众人喜气洋洋,都说新县令不仅秉公断案,身先士卒,而且善待下人,是个好官。且这段时日正收了陶谢两家送来的善款,并县里其余富户,买了许多米面棉衣,施粥赈济,让贫苦人好歹能熬过即将来临的寒冬。
闲来无事时,秦姜望着薄薄昼日下,枝头麻雀三五成群啁啁喳喳,总能想起以前,秦蓟兴致勃勃地对她高谈阔论的模样。
秦蓟的野心来自于他的才华,而德行受限于他们的处境。
他们吃一样的黍和黎长大,穿同一根麻织成的衣服。秦蓟白天蹲在学馆的墙根偷学三百千千,晚上把学来的字教给秦姜,一面教一面嘲笑那些坐在学堂里的同龄人的蠢笨。而秦姜白天捞鱼扒鸟蛋,晚上偷偷煮了给秦蓟补身子,提醒他对村学的夫子多尊重一些,毕竟夫子默许了他听墙根的行为。
她十分明白,但却不理解这个跟自己同胞同命的哥哥。
如果是他当县令,一定会把陶谢两家送来的打点钱藏进私库,变成他自己打点上官的敲门钱,并且在秦姜赈济穷人时,还会耳提面命:“粥再稀一些!棉不要絮那么多!样子做做就得了,一千二百两和一千五百两,写进政绩了是一样的!”
但是秦姜无所谓,她算着日子,也许到开春,就能看见娘亲,再起出秦蓟的尸骨,跟着吕椒娘回她的家乡,改头换面,重新生活。
在她所及的范围内,她愿治下百姓安宁,仓廪坚实,寒风不侵。
愿天下河清海晏,有法可依,无匪无凶,无病无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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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前两日,善县飘起了鹅毛大雪,县衙内外在一派喜气洋洋中,迎来了与新县令共度的第一个岁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