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的钦慕,并不敢叫榕树伯轻易在柳泽语面前现身,她是一只胆小的妖怪,济民学堂这儿阳气甚重,方圆十里也就她一只妖怪,因此她也没有什么妖怪朋友,同人也不能往来,就这么一直孤孤单单了,久了性子就有些孤僻,又怕事,纵使心里再想同柳泽语交朋友,也不敢真同柳泽语说话。
事情的转机发生在柳泽语参加科考失利的第一年,柳泽语年方十六,正是众人年轻有为的好时候,众人都以为他今年必定高中状元,但他却铩羽而归,别说高中状元,听闻连一个十一岁的娃儿的评级都比不上。
众人都以为他发挥失常,但榕树伯却无意听见了柳泽语的一个秘密。
柳泽语怕黑,怕在密闭的屋子里头。
参加科考的学子要在密闭的考场里头待两天,各人一个小隔间,吃喝拉撒睡都在一个个小隔间里头。
为了防止作弊,考生都是赤身裸体进去,经过一轮检查,再身着统一的衣服进入考场。隔间三面是砖头墙,前头一面是要关起来的镂空的板子。笔墨纸砚在隔间之中布置好之后,板子一关,考生便陷入与世隔绝的境地,考卷从板子下头一个细长的缝隙塞进来,连考八场,拢共两天。
柳泽语此前并不知道考试原来是这个样子的,对要在与世隔绝的小隔间里考试并不知情,进了那小隔间,只觉得喘不上气,四面墙好像要压到他身上来,整个世界挤压着,要将他压死。
他几度昏厥过去,又几度清醒。清醒来的时候尽心写考卷,但坚持不救,就又因为那窒息感再次昏厥过去。
睡睡醒醒,写得也不理想,满心都是被这方小天地碾压掩埋的惧怕,到后头没个心力应付考试。
柳泽语十分痛苦,有一日就在榕树下头,趁着学堂放了假没人,他扫完了地,自怨自艾地将自己的苦痛说出来。
他是个骄傲的人,众人惋惜他失利,他便不敢说失利是因为自己,如今没了人,才敢放声大哭。
就在那当口,一阵强风吹过,那大概是两只妖怪飞着打架引发的妖风,十分邪门,就这么将趴在枝头看着美人落泪的榕树伯刮落下去了。
好巧不巧,比人间的话本子还要巧,柳泽语听到上头有人“哎呀”一声惊叫,抬头看到一团东西落下来,还来不及看那团东西究竟是不是一个人,双手已经自发一伸,将那团东西接住了。
四目相对,柳泽语脸上还垂着两行泪,场面便一度十分尴尬。
那会儿榕树伯已经选好了自己的样子,因为崇拜孔夫子,是照着学堂里头的孔夫子的画像长的,内里是个女子,外在确实一个面皮皱巴巴的白发白须老夫子,被柳泽语这样一接,见着柳泽语眼中好似有一闪而过的厌弃,便自觉讨了嫌,将双脸一捂,平生第一次羞愧起自己的样貌来。
实在是上不得台面。
柳泽语将榕树伯放下,抹了一把脸上的泪,见榕树伯外在是个老人家,有礼作揖,“学生在此,打扰老先生睡觉了。”
他以为榕树伯是在树上睡觉,被他惊动落下来的。
榕树伯原本想躲闪,她不愿在柳泽语面前现身,但才走一步,就立即又停了下来,站在原地,花了许多时间,生平第一次鼓起了勇气,全身抖着,双手也不自觉捏成拳,问柳泽语:“小先生是为了什么事情烦忧?”
柳泽语面上窘迫,自认为这样私密的隐疾,他是不愿意同外人说的。但没等他糊弄榕树伯,榕树伯又莽莽撞撞鼓起了勇气,同柳泽语道:“老夫听闻小先生方才说是一个顽疾,若是这样,老夫饱读医术,倒是可以为先生解上一解。”
柳泽语将信将疑,但不愿意被这惧怕之症阻碍了自己的前途,便急急向榕树伯求教。
榕树伯方才也就是照书上的同柳泽语这么一说,这儿是学堂,又不是医学堂,也不是医馆,她上哪儿饱读医书去?但为了结交柳泽语这样的一个美人,她也只好红着脸这么说了。好在她脸皮厚又皱,柳泽语也看不出她是在说谎。
但柳泽语求教,榕树伯自然不愿意放过同美人亲近的机会,详详细细听了柳泽语的症状,装模作样询问了一阵,捋着自己的白须,同柳泽语道:“你这病症着实顽固,乃是疑难杂症中的一种。待老夫回去翻翻医书,再来诊治你。”
柳泽语便千恩万谢,恭送榕树伯出门。
榕树伯家就在学堂上头的榕树里,哪儿需要出门?但也只好装模作样地出了门,在柳泽语热切的目光之中大摇大摆走到巷子口,一转角,就立即狂奔起来。
跑什么?倒也不是怕柳泽语追,是要在京城里头找别的妖怪,商讨法子来。
但榕树伯在京城认识的妖怪实在没有几个,碰到的几个妖怪见她是个道行还浅的榕树精,嫌弃她是个小奶娃,欺负她又诓骗她,叫她白白拿了许多修为去换人家所谓的“法子”,最终都还是一场空。
这一寻,就寻了快一个月,实在是没了法子,又耗了修为,榕树伯便回到学堂旁的榕树上头,便吸取日月精华添补自己,便等着柳泽语,打算同柳泽语和盘托出,她不是一个能治好他症状的人。
她连个人都不是。
也是巧,当年碰上秦得州旱灾,朝堂的援粮被太子堵着,迟迟不到,秦得州饿殍遍地。谢昭她爹谢长安从谢家军的军储粮中划出大半,送去秦得州赈灾,谢昭她老舅也用大半钱财换粮,一同运往秦得州。二人都担心秦得州知州私吞赈灾粮,都打算亲自押送,言昆的门生们便主动请缨,一同护送。
浩浩荡荡一百人同谢长安的谢家军一同出发,在历史上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正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的歪名,史称孺子护粮。柳泽语便在这送粮队伍当中,作为谢昭老舅廣谵侯言昆的左右手,处理事情面面俱到,十分有条理,十分得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