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归荑只觉耳边嗡嗡作响,不知是冬日的泥泞里太冷,还是这一巴掌呼来的风太寒,她浑身止不住地抖,连说话都结结巴巴。
“爹……爹,不,不信我……反倒,反倒去信外人?”
“哼!我自然是信我看到的!”沈荇语把手往身后一背,刚好遮住泛红的手掌心,“我要是你,今晚就烧了高香拜拜沈家老祖宗,求他们保佑刘家那姑娘不出差错!”
“刘子妗只是染了风寒,一连几日高热不退,女儿诊断了几次,绝无可能出差错,就是开的方子也都是驱寒降热的。爹爹说刘大人会请郎中找大夫,可女儿今日去刘姐姐院子里一看,那里边是真真连庄子上的陈设都不如,不说炭火热茶不间断,就是连歇息的长椅和吃饭的桌凳都没有。”沈归荑一手捂着被打的左脸,执拗地仰起头争辩。
“若不是有人告到府里,爹爹会知道刘家还有这么个姑娘?那刘家明摆着就是不想管这条命了,任她熬得过就熬,熬不过大不了等闭了眼拿草席裹一裹丢去野外的乱坟岗,难道爹爹会看不明白?!这是一条活生生的命啊爹!祖母自教我学医便告诫我,世上的命不分高低贵贱,只要能救,就要出手!”
“你还犟?!你这个,你这个!”沈荇语咬牙切齿地指着沈归荑,刚才那一巴掌下去震得他的手生疼,抬眼看到后面杵着的两个丫鬟,他像是终于想到主心骨,“你们两个蠢货还愣着干什么?!把这个败坏门风的东西拖去祠堂!给我跪个三五天的,谁都不要送水送饭!”
冬杏腿一软,“啪嗒”一声跪在沈归荑身后:“老爷,姑娘是……”
“你也去跪!真是主子丫鬟没一个省心的!”
刘岚站着动也不是跪也不是,一张脸吓得青紫。
“你见过哪个深门大院里是省了心的?”
有和蔼仁慈的声音从拐角处传来,四人齐齐抬头,有人欢喜有人忧。
“祖母!”
“母亲?”
沈老夫人款款走近,双手放在小腹处端着汤婆子,外边套的是沈归荑做的那个,桂嬷嬷搀扶着走在她右手边,递给沈归荑一个抚慰的眼神。
“母亲,如今天冷,你还是少在外边走动。”沈荇语恭敬地垂着头走上前行了个礼,语气柔和得仿佛刚才骂人的不是他。
“你也知道天冷?!”沈老夫人把汤婆子递到桂嬷嬷手里,示意她去把沈归荑扶起来,“这么小丁点的姑娘,你也忍心让她跪在这冰天雪地的泥泞里头?也不怕跪出个毛病来。”
沈荇语心里苦啊,一个多时辰以前,刘一念突然登门拜访,一句多余的客套话都没有,开口就说他家三姑娘要害了刘家的二姑娘。
刘家二姑娘?他听都没听过,都还没开口问呢,刘一念就义正严辞地告诉他,若是刘家二姑娘出了任何事,他刘一念铁定是要去御前参他一本的。
沈荇语这些年勤勤恳恳,谨慎小心,生怕被人逮到一点错处,这下可好,沈归荑只需挥挥手开个方子,就把他辛苦了十几年建立起来的美名毁于一旦,能不气吗?!
如今他的母亲还要袒护这个小崽子,哎,难噢!
“母亲,儿子在这里教训孩子呢,况且这丫头本就做错了事。”沈荇语佝偻着身子贴近沈老夫人的耳朵小声嘀咕。
“噢?做错?我看这丫头做得对!”沈老夫人把披在肩头的狐裘拢了拢,目光落在沈归荑被泥水染湿了的裙摆,不禁皱眉,“有任何事需得关起门来好好说,有理说理,有冤就说冤,去去,回屋子里,老婆子我倒是也想听听看,你是如何教育子女的!”
回到院子里,刘岚去屋内找了件象牙白的衣裳伺候了沈归荑换下。
再出来时,屋子正上边端坐着沈老夫人,右侧坐着沈荇语,两人皆端起茶杯沉默着你一口我一口地喝着。
“既然到了屋里,就好好说一说,你坐下吧。”沈荇语把茶杯一磕,双手交叉着放在膝盖上。
“今日女儿本在房里做针线活,结果叶家姐姐找上来,说是求女儿去救一个人,我本有意推辞让她去请郎中,谁知叶姐姐说这人只有我能去看看能救不能。到了刘府门口才知道,竟是要偷摸着进去,后来叶家姐姐说服了我,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女儿也只好去碰碰运气。”沈归荑坐在沈老夫人左手边,一袭白衣把她衬托得如出水玉兰般水灵,只脸上的巴掌印还在,看起来柔弱又可怜。
沈老夫人抿了两口茶,微微点头:“事急从权,你继续说。”
“我和叶家姐姐到了那刘二姑娘的院子里头,那真是我头一回见如此破败简陋的女子闺房,黑漆漆的,一点热和气都没有。刘二姑娘躺在床上动也不动,女儿一摸,可真是比烙红的铁还烫手,结合她的处境和脉络状况,我就判定她是染了风寒。”沈归荑活动了几下手指,便自然而然地扭过身给沈老夫人捶腿,“叶家姐姐还把这个月的月钱掏了出来给刘二姑娘买炭火呢,想是这几日都不会冷着了。”
沈老夫人满意地上扬着嘴角,一双眼似笑非笑地看着沈荇语。
“可未经允许,你擅自闯入别人府上,已经是越了矩。”沈荇语态度软和了几分,再没了在外边时横眉竖眼的吃人样。
沈归荑还想辩解两句,比如倘若不闯了进去,依刘一念的心性,恐怕压根不会管刘子妗的死活。
沈老夫人咳了咳,打断了沈归荑的念头:“你爹说的不错,凡事都得有个规章条理,好在刘家的没起别的心思,若他跑去府衙告你一个偷盗之罪,你可知你会面临什么?他是朝中大臣,他的案子少不得要移交给大理寺,你要是进了那里面的,不死也得脱一层皮……更不要说家中的姊妹、父母,都得要为你担着。”
似有一盆水从头顶泼下来,浇得沈归荑顿时清醒不少,果然,她这次是冲动了……当时只一心想着救人,却把家人置于危险之地。
怪不得沈荇语会大发雷霆。
“孙女知道了。”喉咙又酸又涩,仅有的那一丝不甘也消之殆尽。
“爹爹,女儿知错了,您罚的跪祠堂,女儿也认了。”
沈老夫人无奈地摸了摸她的后脑勺,没有阻止沈荇语的这个惩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