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段过往在姜映明心里藏了四十年,也在龙虎真人和轩辕鸿心里藏了四十年,要不是今天骤然闻听得“无生老母”的消息,他们估计会将这段不堪回首的记忆永远埋藏心底,直到自己死去。
然而记忆跟美酒,在很多地方都表现出惊人的相似,它们都让人忍不住品味,让人忍不住沉醉,而且它们都在时光的沉浸下,越来越醇香,越来越厚重。四十年的美酒,一开坛就让人忍不住将其一饮而尽;四十年的秘密,一开口就让人忍不住将其全盘倒出。
姜映明最开始的时候,只是为了将事情说讲清楚;可到得后来,他自己都沉醉在了这讲述和倾诉的快乐中,无法自拔,不能自己。直到得说道薛岳修和炽檀真人朝无生老母杀去,他才堪堪住口,眼中空灵,不再继续。
灵渊已经被这一段过往吸引,只觉得自己触碰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便再不顾祸从口出,一时道:“姜叔,后来呢?”
姜映明惨笑一声,垂头低声道:“后来,我和龙虎真人带着被吓傻的轩辕鸿,以及当时年仅八岁的师妹,从演武场后的密道逃入山中,惶惶如丧家之犬,浑浑噩噩躲过了三天——”说到这,他抬头看了看灵渊和茅山老道,补充道:“原非我等怯懦,实在是那无生老母的武功太过骇人;我们当时若是留下,不单帮不上师父的忙,还会成为累赘,也就没有今天的三家门庭延续了……”
灵渊微微点头,倒也晓得趋利避害的道理,知道在那等情况下,什么忠孝节义,都比不上保全性命来得要紧,便是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当年逃走的众人,这会儿都已经继承了前辈留下的道统,便是火种,便是希望;正是因为他们的逃脱,才为中原武林正道留下了根,才有了今时今日的发展。从这个角度来说,灵渊实在无法指责几人怯懦,换了自己,大概也是这般。
能从灵渊和茅山老道脸上,看出些许体谅和理解的感觉,姜映明便也觉得松了口气,这才继续说道:“山中始终不是久留之地,加之师妹年幼,原是受不得那等茹毛饮血的日子……三日之后,我们便壮着胆子,想着师父和无生老母,总该在这三日中分出了一个高下来,便冒险返回了华存派……”
说到这里,姜映明浑身颤抖,难以自持。灵渊已经晓得薛岳修丧生在无生老母手中,自晓得他们这一趟回去,会看见怎样的惨烈场景。果然,就听姜映明沙哑着嗓子,低沉道:“死了……都死了……华存派一众师兄师姐,连带着龙虎山和轩辕宗来人,都悉数死在了演武场周围……师兄师姐们,都带着那种恐怖的期待和向往神情,七窍流血,僵死当场……炽檀真人则只留下一颗头颅,脖颈之下尽皆血肉成泥……师父……师父他……”
茅山老道听到故人身死,又是见姜映明这会儿着实显露出了软弱和畏惧,便是于心不忍,始终善良,再顾不得姜映明一个情绪失控,就能将他害死当场,还是缓步上前,轻抚姜映明的头顶,轻声道:“生死无怖,生死无怖……”
姜映明一代英雄,这会儿也在茅山老道手中得到了些许慰藉,轻轻挣脱,这才继续道:“师父他周身是伤,遍体流血,倒毙当场,死不瞑目,手中还握着师祖传下的松纹宝剑,却是那宝剑已经拦腰折断,剑尖不见踪影……”
听得“浑身是伤”,就已经叫灵渊心中一震;再听薛岳修手持断剑倒毙,他便也抓住了问题的关键,道:“那无生老母呢?师祖刺了她一剑,可杀了她么?”
姜映明看向灵渊,微微摇头,道:“现场并没有那无生老母的尸体,也寻不见师父的断剑剑尖……想来师父武功绝顶,自不会像轩辕前辈那样毫无抵抗就被杀了,临死反击之时,应该也伤了那无生老母……”
说着话,姜映明长叹一声,道:“四十年了,四十年不曾听闻这无生老母的消息了……我们只当是师父拼死重伤了那女魔头,魔头逃走后也伤重不治,才会沉寂这么久没有消息,可如今……”
四十年前,那一场几乎摧毁了正道三家的劫数,此刻经由姜映明的讲述,完完整整地展现在了灵渊的面前。
华存、龙虎和轩辕三家,都是以外家功夫入门,内家功夫做底的;随着武者年纪的增长,内家底子日益深厚,才愈发能显出三家的厉害来。四十年前,三家掌门大概都是六十余岁的光景,正是内功登峰造极,体力也悠远绵长的时候,就在巅峰。如果不出意外,他们会在二三十年后将掌门位置,传给选定之人,而那些人大概也有了四十岁左右,便能独当一面,挑起大梁。
无生老母的到来,打乱了这世代相传的规矩,将三家掌门,斩杀在他们最巅峰的时候,只留下时年二十多岁的姜映明等一众毛头小子,难以撑起局面;又因三家弟子死伤众多,门庭根基已然动摇,才在那一日之间,引动剧变,使得三家就此分崩离析,之后更是引起了长达几年的混乱,谁都无法在这漩涡中重聚门庭,姜映明等人便仓皇浑噩地熬过了许久。
思忖着,姜映明轻声道:“那一日后,师妹委身于我,凭着她远超八岁孩童的智慧和见识,指点我寻获了《大洞剑经》原本,《三宝剑法》剑经,我二人苦练多年,总算是有了些许成就,才赶上了十六年前的兵祸,得以立功翻身;龙虎真人则在事后避世出家,十六年前重出江湖,也重立了龙虎山一脉;至于轩辕鸿……轩辕前辈的死给了他太大的打击,令他贪功冒进,伤及肺脉,至今未愈,也养成了他这等睚眦必报,看重胜负得失的性子……”
摇摇头,姜映明低声道:“无论如何,我三家的门庭始终是曾经崩毁过;各家弟子流落各处,或是隐姓埋名,或是投身官府,或是落草为寇,或是自立门户……才有如今武林门派,宛若过江之鲫,多不胜数,又大多不成体统,难当重用的局面……”
灵渊无声叹息,也是着实佩服姜映明等人还能翻身重来,东山再起,重立前人门庭的本事。他自忖若无姜映明的提携指点,自己只怕这辈子都要留在高平城中当个混混,饶是有武功在身,只怕也不会有这等雄心和毅力,自然是无从成就许多的。
现如今的江湖武林,大大小小的门派怕不是有近百;然而这近百门派加在一起,也难以与以姜映明为首的正道三家作对,甚至连自保都难,便见武学衰微,武道不昌,无生老母那一天的举动,给中原武林带来了四十年都无法恢复的伤痕。如此说来,倒不奇怪姜映明对无生老母的反应这么大,原是这等以一人之力,改变天下局势的人物,放在哪里,都是举足轻重,令人不敢轻视的。
当年薛岳修死前那一剑,也不晓得刺中了无生老母哪里,也不晓得是否重伤了这不似人类的魔头;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他以生命刺出这一剑,为中原武林换来了四十年苟延残喘的机会,才使前人道统不曾彻底断绝,使得中原武道留下了些许元气。
听完姜映明讲述这一切,灵渊心里也是隐隐发寒,暗道现如今民间又自信仰起无生老母来,会不会就是四十年前那女魔头重出江湖的征兆?然而四十年过去,人道变迁,江山都已易主,却是那无生老母,真的还活在世间么?一念至此,灵渊也是轻声开口,小心道:“姜叔,当年那无生老母出现时,岁数几何?如今四十年过去,她真的还在人世么?”
姜映明眼神迷茫,头颅摇动,轻声道:“我也不晓得……当年那女魔头现身之时,总该有五六十岁年纪,如今四十年过去,她也该是个耄耋老人,便不知其是生是死,武功还有几成……”
茅山老道实在不知道还有这一段过往,一时间也是对那无生老母生出无边无际的恐惧来,认真道:“薛掌门的武功,已经是凡人里的一个极限,要说有谁还能杀他,实在是叫贫道不敢相信。贫道不懂武功,却也听龙虎真人说过,御气离体之术,已经是绝顶高人的象征;饶是练得内家圆满,坎离相调,也不过能远隔数丈聚气成剑,隔空伤人……可贫道听着,轩辕康竟是被隔空一劈两半,这等修为,却是要比御气成剑,高明许多。”
姜映明点头,也惊讶老道士真有些武学见解,想来是龙虎真人向他讨要丹药,两人也曾交流许多,便道:“道长博学多闻,正如道长所说。要说聚气成剑,隔空伤人,小子不才,苦练六十年也能办到;可要说聚气成刀,一刀劈下……实话实说,师父当年能否做到,我都没有把握……始终练武归练武,修仙归修仙,人这一具血肉之躯,所能做到的事情,其实十分有限……”
茅山老道点头,神情愈发凝重,听闻姜映明讲述这些,他才发现朱阳道人在京中所面对的,恐怕不是简单的教门道理之争;要是那无生老母还在人世,哪怕只剩下三成功力,整个茅山上下,便是面临着生死浩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