凭借着薛琴心最后给下的笺子,灵渊顺利从账房直取了五十两纹银,又从围场牵走了一匹好马,一应的行李应用之物,也都由仆役们为他准备得当,真在当天日头靠西的时候,骑了马离开了华存山庄,到此时脑子里都是浑噩一片。
漫无目的地往前走着,灵渊心里不断回响这姜映明和薛琴心的话,什么后手,什么娶亲,什么买房置地,自叫他心乱如麻。单说买房置地,原本也不是什么难事,现如今兵祸四起,有时候人命还不如一个窝头值钱,他身上带有先前虚皇留下的二十多两银子,加上薛琴心给的五十两,买个院子带几亩地轻轻松松,随便就能做个乡绅之流,自很简单。
只是这些事情的背后,总有一种隐约不真实的危机感萦绕在他的心头,自叫他惶恐不已,也知道从来帝王家就是修罗场,历朝历代的皇室贵族,死在外人手上的远没有死在自己人手上的多。每每另立新君,改朝换代之际,皇城内外,总萦绕着一股子血腥气息,自有冤魂恶鬼彻夜哭号不止,新君登基便都有一场镇压亡魂的法事,才见得这其中的凶险。
姜映明进京拥立新君一事,从灵渊自己的角度来看,原本并没有什么太大的风险,自也不会威胁到他的生命,便是大家多少都连城些武功在身上,所谓“侠以武犯禁”,以姜映明那武功,整个京城里能跟他作对的也没有几个,自然一切顺遂。然而想起华存山庄供奉的那一卷皇帝诏书,又想起一众师兄师姐们每日里吃喝用度,便也叫灵渊有所感悟,暗想朝廷就是支撑三家存续的力量,便是另立新君,新皇帝是否还会跟先皇一般,依仗武林高人?
心念转动着,灵渊又是想到了自己,不禁得扪心自问,暗道自己这一趟出来,到底是为了什么?一切的缘起,自然是因为那赤珠姑娘;可诚如薛琴心所说,要想靠着几天前的消息,在茫茫中原大地上找到赤珠和那独臂和尚的踪迹,无异于是大海捞针,单靠灵渊自己绝不可能;唯一的机会,就是那姑娘顺应了虚皇或者天人师的安排,自己送上门来,站在灵渊的面前,接受他的问询,表明她的心意——然而,这可能么?
一走出华存山庄,灵渊就感到有不止一双眼睛盯上了自己,这可能是他的错觉,也可能是他超乎常人的感知,便是无论如何,离开了姜映明的庇护,他便又将自己暴露在了各路棋手的眼皮子底下,虚皇也好,天人师也罢,想要算计他,把握他的那些人,只怕都已经盯上了他罢!
心中诸多念头涌起,灵渊便也策马朝着北方走去,暗想此行遇上赤珠不易,找到当日赤珠照顾他的院落应该不难;虽然罗鞍说那院子已经被烧成了一片废墟,可那废墟里只怕也还有某些烈火不能毁去的东西,或许自己看了,能有些许收获,权当是故地重游,回忆往昔也好。
便如此,灵渊自一路向北,连着几日餐风露宿,心念倒也逐渐开朗了许多,也是远离了烦恼纠缠之地,从华存山庄逃离出来,便能将诸多愁苦,诸多忧虑抛诸脑后,眼见天地广阔,便叫心胸也跟着开阔起来,不显得憋闷。
到第五天头上,正是日头高照,威风徐徐,灵渊任凭着胯下的骏马闲庭信步,一路走走停停,每二三里路就要停下来啃吃几口野草,自也不多催促,只想着自己不高兴,就叫这马儿多快活些,才应了龙虎真人那一句话,多一个人高兴,就为这天地多添一份欢喜。
一时间,灵渊就看见不远处烟尘滚滚,耳听得马蹄声音传来,自叫他抬头举目去看。便见得约莫一里地外,不知什么时候来了一群拖家带口,扶老携幼的男女老少,又见那些人一个个拎着包裹,背着褡裢,牵着马匹,赶着马车,大包小包,像是搬家迁徙一般,着实热闹。仔细看去,便见那些人个个面露疲态,个个板着张脸,身上的衣服也是许久未细,沾满泥污汗渍,看上去着实邋遢,衣服料子和剪裁却是极佳,不像是寻常百姓所能拥有。
一夹马肚子,灵渊便是让到了小路一旁,原是这山林间的小路,虽不是“一夫当关”的狭窄,也容不下多少人同时经过,看对方那些老弱妇孺,更有几匹老马拉着马车,便叫这小子不愿与他们冲撞,主动让在了一旁。
不多时,那一对车马便是从灵渊身边经过,一众人看他一个半大小子,骑着一匹骏马,朝着自己来的方向前进,便都露出了一种惊疑不定的神情,便是愈发加了小心,直叫灵渊暗暗好笑,只想自己要是真有歹心,这一群人一切上也不是自己的对手,便是这群莫名其妙的人,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一群人窃窃私语,声音却是躲不过灵渊的耳朵,便叫他听得分明,认出这些人都是汾水周边,靠近中原与邦泥定夏一带的百姓,原是因着邦泥定夏起兵,两国骤然开战,战火延绵之处,百姓流离失所,才叫他们出逃。灵渊遇上的这一群人,已经算得上是当地的地主乡绅,家中颇有财富,消息也是灵通,战火一时燃起,他们便举家朝着南边逃来,舍了房屋田地不要,只求能保全性命。
这些人从汾水一带前来,自然晓得两国交战的场景,便明知如今老家一带已经是修罗场一般,逃还来不及,自不会有人前去送死,才叫他们看着灵渊奇怪,只当这小子是年少无知,或是脑子有病,才非要往北边去,也不愿与灵渊多谈。
武功练到一定程度,武者与常人便是已经不同,不说五感通灵,身手灵活之处,就单说武者的心态,都与寻常的老百姓天差地别。对于现在的灵渊来说,匪祸也好,兵祸也罢,都不太需要放在眼里,更不必因此记挂在心,只要不遇上罗千子那等级别的武道高人,普天下能奈何他的人其实也没有太多;又是罗千子那样的高人,非虚皇这等级别不能调教出来,当世武者中十人有九人都比不上他,真正能威胁到灵渊的武者,也没有那么太多。
心想着,灵渊也不愿与这些人多有纠缠,只看着他们过去了,自己便也继续上路,只暗想邦泥定夏这次侵犯中原,规模只怕不小,才能逼得这种地主乡绅早早逃了,连着家业都可以舍弃不要。这种情况,上次镔铁之国攻破迁民镇的时候,就不曾听说有富户出逃之事——当然,这也可能是因为迁民镇周边本就荒凉,不见得就是邦泥定夏比镔铁之国强悍许多。
又过得两三天,灵渊在路上遇见的百姓就愈发多了起来,一日里总能遇上个两三起,便真见了如今边境的战火之猛烈。从来逃荒避难,富户们总是要比平民多一些选择,少一些犹豫,便只要拖家带口,裹挟细软金银就能跑了,不比老百姓还放不下辛苦积攒的基业,相比之下穷人总是要多纠结一段日子才会下定决心。
比起跟地主富户往来,灵渊更喜欢哼商人老农们说话,便是穷人可怜穷人,大家都是苦日子里过来的。凭借着过人的皮相和不俗的气度,这一日他便跟正在路边歇息的一队人马搭上了话,与一位满脸风霜,手脚皴裂的老者要了口水喝后,便试探着问道:“小子请教老丈,我这一路过来,尽见了些拖家带口,逃往南方的百姓,却不知北边出了什么事情?”
那老者赶路辛苦,正在喘息,却也真是卖了一辈子苦力气的人,还能说话,便道:“你这个娃娃,什么都不晓得,就敢往北边去?十几天前头,邦泥定夏的大军大进了中原,攻占了汾州城,见人就杀,见钱就抢,日子实在过不得了,才逼着我们往南边跑嘛!你这细皮嫩肉的,可不敢再往北去了!那些鞑子不是人哩,不敢落在他们手里!”
灵渊闻言点头,其实这事儿他一早就已经晓得。听老者这般说,他便又问道:“邦泥定夏来攻,朝廷就不管么?不是说镔铁之国已经撤兵,这会儿朝廷的大军正在北边驻守么?”
老者摇头苦笑,只觉得这小子长得俊俏,脑子却是不好,便不愿意浪费气力跟他说话,旁边倒有一名行脚的货商,听得灵渊这般说法,一时冷笑,道:“朝廷的大军忙着趁火打劫,比鞑子也强不到哪去!你指望着他们保家卫国,便是白日做梦,痴心妄想了!”
灵渊一愣,不及说话,就听得另有一人愤然开口,道:“姓陈的,你这话说得亏心了!杨老将军一门三代,现如今还在率军跟鞑子拼命,你骂鹰犬就罢了,骂杨老将军可不行!”
陈姓货郎闻言摇头,也没有那么大的力气发火争辩,只道:“杨老将军自然是忠君爱国,是武德星君转世,拼命都要保护百姓的——只是如今朝廷陈兵十万,有多少归杨老将军管,又有多少四处烧杀抢掠,趁火打劫?”
先那人闻言一滞,呐呐不能开口,只满脸含恨,咬了一口已经开始发霉的干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