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倒不是。”王瑀答得坦然,“老夫是想请教谢寺卿一个问题,毕竟刑狱之上,老夫外行。”
他说话慢条斯理,低头吹着盏里的茶沫子道:“刑部的呈文谢寺卿看了吧?令堂不知怎的,派人送走了借住在我府上的故人之女,其中一人还与清河崔氏有婚约的。这按《大周律》,若掠良民,轻者可徒叁年,重者则可判绞刑,老夫说的可对么?”
谢景熙眸色微凛,直入正题道:“王仆射不如直接告诉谢某,想要什么。”
王瑀一怔,继而大笑出声。他放下手中茶盏,扶膝道:“魏梁、陈之仲、蒙赫……哦!还有我那个枉死的儿子,已经去了这么多人,谢寺卿居然问老夫想要什么?”
王瑀笑得前仰后合,半晌才看着谢景熙道:“若老夫说想要活下来,想要谢寺卿放过我,谢寺卿肯吗?”
话落,堂上恢复了那种阴沉的寂静。屋外的雨还在张牙舞爪地下着,在地砖上溅起一层白白的水雾。
王瑀情绪激动,这袭话一收,反而衬得堂上格外寂寂,有一种隔生隔死的苍凉。
谢景熙微怔,只问:“所以王仆射认为,我是那个幕后凶手?”
“不是么?”王瑀反问:“朝堂之中除了谢寺卿你,谁还在有动机的同时,拥有如此的手段和人脉?”
烛火莹跃之中,谢景熙决定将计就计,从王瑀口中套取当年的真相。
思及此,他抬头攫住王瑀的双眼,头一次,允许自己将心中压抑的怨恨全然展露。
“王仆射想活,被困受降城的五万啸北军难道不想么?王仆射想要人放过,受降城被屠的十万百姓,难道不想么?可是呢?王仆射放过他们了么?”
王瑀不语,半晌才落寞地道了句,“木秀于林,风必摧之。杀你萧家的是势,不是我。我也只是顺势而为,别无选择。”
苍老的眼珠泛着微黄,他在阴雨和烛火下注视着谢景熙道:“所以今日,杀你的也不是我,是命,是这天地间弱肉强食的道。”
话落,王瑀令人取来一个瓷瓶,搁在谢景熙手边。
“蒙赫死了,我手上最大的底牌已经被抽掉了。”王瑀说得慢条斯理,“朝堂争斗向来如此,你将我逼至绝路,我亦只能殊死相搏。”
一张长长的认罪书在谢景熙面前铺开,里面列出了从魏梁到蒙赫之死的全部罪状,也陈述了谢景熙从萧家子变成谢家子,隐藏身份,伺机复仇的作案动机。
王瑀伸手一延,对谢景熙道:“谢寺卿,请吧。”
谢景熙哂了一声,只问:“事到如今,那王仆射可以告诉谢某,赵竖一案,是因为陈之仲用受降城一事威胁了王仆射么?”
王瑀怔了怔,并不反驳,“陈之仲这个小人,当年若不是有我提拔,如何能从一个九品录事,摇身一变,成了那受降城的别驾?而他却恩将仇报,多次用受降城一事要挟于我……”
“所以当年受降城沦陷,是因为有人趁得守军疲倦,偷偷开了城门。而那人,就是陈之仲。”
王瑀没有否认,只笑叹到,“早知老夫便不让温良去送这密函了。他就是因此对萧家内疚,才会欺瞒老夫,让你在老夫眼皮子底下多活了这么些年。”
“所以,当时蒙赫所领援军的粮草根本没有被劫,对不对?”谢景熙道:“这些都是你们拖延行军,妄图拖垮受降城的谎言。而那些粮草,则全都转进了蒙赫手下安东军的口袋。让他可以出其不意直捣突厥王庭,迫得敌军回撤,也以此替他谋取了怀化大将军的功勋。”
而这,大约就是沉朝颜解出的那个“谎”字的含义。
受降城一战,援军之所以未至,并不是因粮草被劫,行军耽误;而是从一开始,这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没有人会来救他们。
忌惮镇北王的王瑀不会;谋求功勋的蒙赫不会;贪生怕死、卖主求荣的陈之仲更不会。
人命于他们而言,不过贱如草芥。
廊外的雨还在下,空气里都起了层白雾,佛龛前的香烟缭绕不断,王瑀盯着那阵轻烟道:“可老夫没想到的是,你既已要做沉家的女婿,便是决定借沉傅之势,可你又对他下手,难道是因为彼时,他已经发现了你的身份?”
谢景熙心中一凛,反问王瑀:“王仆射此话何意?”
王瑀冷呲,看向谢景熙道:“谢寺卿不必跟老夫装腔,沉仆射所行官道前夜虽是下过雨,但丰州偏北干旱,那样规模的雨,怎么可能引发泥石流。而且……”
王瑀一顿,复又补充,“老夫曾暗中派人前往丰州,在沉仆射出事之地调查。发现那场所谓的泥石流现场,多处石块有烧痕,且残留类似硝石和硫磺一类的东西。”
他哂笑一声,“也怪老夫私心,怕此事挑明后,要受波及的首先是我王党,才让人将消息都压了下去。没曾想……养虎为患,倒是自己先尝了恶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