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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瞎鹿叔叔2(第1页)

u0012R“小刘儿,你的两本书我都看了,写得不错嘛。请你看在乡亲的分上,我们也合作一把吧。我们也编一个妓女和嫖客的故事,让它在世界上风光一把吧。你同意吗?”

我……我当然同意。我像别的母亲或妓女一样激动得说不出话来。我过去何曾被瞎鹿正眼看过一次,我过去连瞎鹿心目中的宫女都不是,现在怎么喜从天降,眼看就要连升三级、要和世界上的第一嫖客因而也是世上第一男人的影帝瞎鹿共同上床、施展各自的技艺了呢?瞎鹿叔,你说怎么办吧,你说你让你侄子干什么吧,你说往东我不往西,你说打狗我不打鸡,就是前面是个火坑,你说往下跳,我就先跳下去再说。本来已入贵族籍,现在又成了贵族中可以打鸣的小公鸡,我该不该奔走相告、给诸位朋友都打打电话或发发传真呢?我在接受记者采访时,马上就把将要和影帝瞎鹿合作的消息给捅了出去。一些女记者听到这个消息,都惊讶地张大了嘴巴:你被瞎鹿看上了?看样子你真要成大腕了。我也顺水推舟,趁机说了些夸张的、我与瞎鹿早年的故事,又趁机给可拍的女苍蝇下了些套,可收获的,马上就收获了;暂时不能收获的,我只有像老农一样等待将来的秋天的成熟的季节。这些被我拍到和暂时没拍到的女苍蝇出去将这消息一炒,我立即又被报纸电视炒了个满天红。

我知道,虽然瞎鹿现在早已过了恋母情结,一切不会从母亲开始,他只是把我当作街上一个脏丫头,看着还顺眼,就纳在宫里洗巴洗巴用上了;他并不是要改编我的作品,而是让我重新替他编一个妓女和嫖客在原始风景下的一种新的玩儿法。但我毫无怨言。我得认清我的地位,我宁肯委屈、吃苦,也不能放过这次机会。闺女上轿之前娘总要说,妮儿,你就认了命吧,你就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吧。我同意这种说法。娘,请不要阻拦我,不要阻拦我跟着大公鸡到大千世界去风光。我要逃出黎明前的黑暗。我要借瞎鹿的翅膀,去替我扫开遮挡光明的云翳。我就是抱着这样一种心理和动机,来到咖啡厅与瞎鹿约会的。正是这种潜意识中的附属和屈辱地位,无意中引起了我与瞎鹿的一场争论,一场误会,一场混乱和一场换咖啡厅和抓脸的闹剧。

瞎鹿得理不让人,我据理力争,两位乡亲一见面,先一块回到了家乡,成了在村中对骂的两个农村妇女,只顾嘴头和身体语言的过瘾,只顾跳脚,只顾用棒槌敲打面盆,忘记了争吵的起因和所要达到的目的。是丢了一只鸡,还是丢了一只鸭,是老婆偷了汉子,还是丈夫有了外遇?一切都糊涂了,这时我们明白原来我们对争吵的起因都不重视,重视的是这场争吵的本身。原来这场争吵是我们期待和盼望已久的。我们就是忘记了我们是为了艺术。一切都怪我,我们赶紧打扫一下过去,来谈我们心爱的艺术吧。我坐正身子,双手交叉,放在膝盖上,做好倾听瞎鹿对艺术的见解和他对我们将要合作的艺术大树所作的总体的描述和纲领性意见;我掏出了笔记本;我仿佛看见这棵大树已经生长在世界之巅,我与俺瞎叔正爬上大树摘果子吃的情形;这是我们的果子,别人谁也别想吃,连味都不能让你们闻着。但这时瞎鹿又摆上了架子。我在那干等了他半天,不见他发言;我将身子向前倾了倾,仍不见他说话。他只是将眼睛藏在镜后,张嘴对着我在那里发呆。我又犯了老毛病,有些不耐烦地说:

“瞎鹿叔,你说话呀,咱们的片子怎么弄,还等着你一锤定千音呢。你这么迟迟不说话,让别的部门怎么工作?你说,咱们是从整体构思谈起,还是从我刚才创作的主题歌或者是片头片尾歌开始?”

瞎鹿仍不说话,开始摇头在那里呻吟。半天他突然说:

“我有个新的想法,咱们在谈艺术之前,先谈谈孬妗冯·大美眼和那天的丽晶时代广场怎么样?那天我正好到外地走穴,没赶上那场热闹。”

我愣在那里。我对眼前的瞎鹿发生了怀疑。这是瞎鹿吗?他对艺术创作就是这样的态度吗?我们要谈大树的构思,他却突然想起了孬妗。他在以前的艺术创作中,也是这样心猿意马和驴桩上拴不住缰绳吗?他对福克纳和王朔,也是这种态度吗?我满腔热情为艺术而来,他对艺术却是这种态度,俗话说心无二用,这样合作下去,还能攒出妓女和嫖客的新篇章吗?世界之巅的艺术大树,还能结出硕大丰满的果实吗?他是故意幽默(名人有时有这个习惯),把这作为正题之前的一个开场白,正餐之前的一道甜食或一杯开胃酒,兴奋一下我们的神经,活跃一下我们的肠胃、脑筋和思路,还是故意打岔,觉得与一个后来的年轻人合作,就需要故意抻他一把,修修轴,拿拿龙,拖拖他的时间,熬熬他的鹰消消他的脾气呢?还是干脆觉得与我合作有些后悔,现在要找一个托词,拿我在这里开涮呢?一个年轻人刚到巴黎,要想在这里出人头地,可真是不容易呀。这时我突然又有一种警觉,别是这老瞎鹿本来就没这个主张,这里干脆给我下的是一个套——重攒妓女与嫖客的新篇章纯属子虚乌有,或这事本来有,但不是留给我做,只是把这作为一个钓饵,知道我是刚游到大海的一条嫩鱼,必定上钩,把我钓来,是为了让我给他汇报他心上人孬妗冯·大美眼的近况。如果是这样,我从人格上就感到受到了极大的侮辱。愣小子发起脾气来,也了不得。我“啪”地一下把手拍在茶几玻璃板上,将嘴噘起来说:

“瞎鹿,你不要这样,咱们还是明人不做暗事,你到底约我来是干什么?如果是谈本子,你就说是谈本子;如果是谈冯·大美眼,我劝你也别打着艺术的旗号。看着咱们是乡亲,没有艺术和屎壳郎,我也会满足你的个人愿望,让你望梅止渴和望洋兴叹一下,何必跟我玩儿这样的猫腻呢?现在不比过去,好在我也是一个大腕,你不该这样对待我!”

瞎鹿见我发了火,又有些着慌。他一下收起了他的架子,笑着脸对我说:

“看看,发火了不是,我知道你就会这样。你的大腕地位,我还是承认的嘛,不然我会约你写本子?实话告诉你,为约你写本子,我连福克纳和王朔都得罪了。谁说我没有顶着压力,我也是顶着压力的。谁说我们不谈艺术了?起头谈谈咱孬妗就是不谈艺术了?这是什么逻辑?刚长出牙的狗爱咬人,你就是这样一头长满青春痘的雄狗,见谁咬谁,这还是地位不巩固、自己不自信的表现。你以为搞艺术就得口口声声咬着它?就一定得曲不离口和拳不离手?错了,那是初级幼儿英语。我如果是这样,我以前搞出的片子,也不会这么脱俗和让人耳目一新。我搞艺术的时候,就从来不谈艺术,就好像考试的前一天,我不要再在那里瞎背一样。那已经是强弩之末,捞不着什么稻草了。

倒是在自由联想的空间,在事物穿插的背后,去找艺术的感觉和想象,说不定倒能构思出宏伟的新篇章呢。当然,没有宏大的艺术把握和艺术涵盖能力,他是不敢这么做的。这就是我和你的区别。何况,谈冯·大美眼就一定和艺术无关了吗?冯·大美眼是世界名模,她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是艺术细胞,我们近距离看一下这些细胞,解剖一下它们的结构,观察一下它们的切片和染色体,对于我们新搞的这部嫖客和妓女的片子,有什么坏处呢?用得着那么大惊小怪和大惊失色吗?是我心里有鬼,还是你心理脆弱呢?你给我乖乖地谈孬妗,我们倒可能培植出一棵无愧于影帝的盘根错节和枝叶繁茂的大树,你要老这么跟我闹别扭,凭你的小人之心,每每去度人家的君子之腹,我敢断定,咱们的这场本来可以搞好的合作,倒要最终断送在你手!我还不如回头去找福克纳和王朔去!是进是退,是福是祸,到底怎么着,你自己仔细思量吧!”

瞎鹿越说越激动,最后倒是他占主动,我又张口结舌没有话说,成了无理取闹。他说完这些话,仰倒在椅子上,对我撒手不管。我惭愧地一笑,也气馁地觉得瞎鹿说的不是没有一点道理,我自己也有些小肚鸡肠,一切从狭小的个人出发,容不得半点别人和别人的时间耽误。再说,谁没有私心呢?谁不是时时刻刻想着自己的心上人呢?只要他片子决心搞,搞片子的同时,别说冯·大美眼确实跟艺术有些沾边,就是不沾边,他私下想一想,向别人打问打问,又妨碍什么大局呢?我在搞艺术的同时,就不想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我怎么对己宽、对人严,不能严以律己、宽以待人呢?这样下去,将来能与人合作搞成什么事情呢?这样下去,岂不是煮熟的鸭子,又要飞到别人锅里了吗?我自己将自己的思想疏通,拍了一巴掌,又一次结束过去,开辟未来。有些讨好地说:

“好,既然你说不影响片子,我就相信你,我可以把那天时代广场的情况和冯·大美眼的现状提供给你,不过我说过之后,咱们就得抓紧讨论片子。”

瞎鹿见我驯服了,态度也就和缓了,也露出了笑容。他见我要说孬妗,也有些急不可待,连连答应我的条件,说:

“可以,可以,只要你一说完孬妗,咱们马上就讨论剧本,你原来创作的那首歌词,也可以作为主题歌。”

我也点头,与瞎鹿亲热得一家人一般。我们甚至手拉住了手。我这时知心地问:

“瞎叔,在谈孬妗之前,我还有一点不太明白,你过去不是挺怕女人的吗,怕她们沾了你的钱,为这事你把自己搞得也很痛苦,怎么一提起孬妗,你倒显得不管不顾了?你如果和她好上,就不怕她沾你的钱了吗?”

瞎鹿见我提这问题,不禁“扑哧”一笑,用指头点着我说:

“你呀,你也是只知其一,不知其二。过去见女人,我害怕她们,是因为钱不假——但并不仅仅是因为钱,除了钱,还有其他许多方面呢。如果她真是爱我的钱,倒也没什么,怕就怕在,她与你好的目的在她自己心中也很混乱,说是爱你这个人吧,也是爱你这个人;但你如果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不是家财万贯,不是影帝,她又注定不会爱你。她到底爱的是什么呢?她自己心里也搞不清楚,她自己心里也像打翻一锅杂拌粥一样;她就把这样一锅杂拌粥摆在了你的面前,让你自己去分辨——她倒是不负责任。这就使问题复杂化了。我倒也不是在乎那点钱。当然,我也不能不在乎,当年饿死人的光景,我怎么会能忘记?我临死时还抓着一个烂鞋帮,把它当烙饼吃,嘴里叫着:让我吃口干的!

我辛辛苦苦用自己血汗攒下的一点钱,就这样让情绪不明的人去吞噬,留着我自己临死时再去啃鞋帮吗?再说,人无百日好,花无百日红,看我现在是影帝,如同一个走红的妓女,宾客盈门;但待我转眼之间青春流逝、人老珠黄呢?马上门庭冷落车马稀,那时我哭着喊着找谁去?我能不留点后手吗?结婚容易离婚难,那时你已经有了孩子,再受欺负,你都会找到心理安慰:为了孩子,就这样凑合吧。这还不是最可怕的,更有那离奇的,这个女人目标不明地嫁给你,但很快她目标明确了,她只爱金钱和影帝,并不爱你;现在哪一个女人没有外遇?等你人老珠黄,没有金钱不是影帝了,她哪天一来气,和那小王八串通好,像潘金莲和西门庆一样,说断送你,用一包老鼠药,就把你当三寸丁谷树皮武大给断送了,这时你哭天抹泪找谁去?历史的经验值得借鉴。历史的教训值得汲取。我不是有毛病,我不是不爱女人,谁都知道夜里搂着一个女人睡得更有内容,但我就是这样被吓怕了!你不要劝我,劝我的人多了,都比你有头有脸,我就这样一辈子下去了,看她怎么样!”

瞎鹿说着说着激动了,用手拍着桌子,眼睛愤怒地瞪着我。我忙闸住他:

“瞎叔,这里没人劝你,你爱跟谁不爱跟谁,碍不着我什么。我现在不明白的是,既然是这样,那你还追求冯·大美眼干什么?”

瞎鹿也觉得自己说着说着跑题了,清醒过来,不好意思地一笑;但为了挽回他的面子,他又强词夺理地说:

“我说这些也不跑题,说了这些女人,我接着就会说到冯·大美眼;说了这些女人,也才能分辨开冯·大美眼与这些人的区别——我为什么过去不爱女人,现在爱女人了。冯·大美眼与她们可不一样。如今她要跟我好,我想她的心理动机一定很明确,那就是心心相印。这里的关键区别在于:过去爱我的女人,一个个都不如我,都是些平常围着我转想让我签名的人,就像刚才在丽丽玛莲咖啡厅遇到的那种人;我过去有一句话,引起过一些报纸的不满,但我对它们不在乎,我今天还是要说:有几个影帝是看得起崇拜自己的人呢?她们想与我相爱,怎么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呢?但冯·大美眼不同,人家是什么?人家是世界名模,她地位比我高得多,她看着东方一个演电影的,也就是骆驼看见了一只小袋鼠。我在她面前,又成了一个崇拜者。她每天让我提鞋我都愿意,她演出让我把大门我也愿意。你想,与这样的人谈恋爱,如果她爱我的话,就肯定不是爱我外在的东西,而是爱我本人。既不是爱我的影帝,也不是爱我的钱,人家一个世界名模,钱不比我多?她还谋霸我的钱干什么?她就是爱我赤裸裸的一个男人啊!世界上还有这样的爱情了吗?我不值得为此奋斗吗?你不该将丽晶时代广场的事情告诉我吗?还用得着那么跟我端架子吗?……”

瞎鹿眼看又激动了。我忙又用手闸住他:

“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绝不跟你端架子。只是有一点我还得向你提醒,如果像你说的那样,你跟冯·大美眼的关系,不也有些颠倒吗?不也成了影迷们跟你的关系了吗?无非现在她成了影帝,你又成了崇拜者。冯·大美眼比你有名,比你有钱,你要与她恋爱,她就不怕你像刚才说的那些崇拜者一样去串人谋害她吗?你不是自己又掉到自己的怪圈里了吗?这又怎么解释呢?”

瞎鹿愣在那里。看来这样一个问题他过去没有思考过。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屎壳郎推粪蛋,推来推去,怎么推到了原来的地方?屎壳郎摘下眼镜,懵然无知地打量这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瞎鹿张张嘴想说话,但红着脸憋了半天,“我我我……”地在那里窝着,什么也没有说出来。我占了上风,将一条腿架在另一条腿上,点着一支烟,吸了一口,吐了出来,又说:

“再说,现在说冯·大美眼,只是说你要爱她,谁知她爱不爱你呢?你刚才还说,影帝是不会看得起自己的崇拜者的,那么模特就会把崇拜者当成自己的心上人了吗?模特不是比影帝还要牛×吗?你与平常人谈恋爱,你还占个主动,现在你要接触冯·大美眼,只是处于被动挨打的地步,你还讲什么自由和人权呢?实际生活不是演电影,你在镜头前,可以把嫖客和妓女的关系表现得淋漓尽致,但你与冯·大美眼的关系,可没有这么简单。你教训我可以,我是你侄子,但冯·大美眼可是你妗,别到时候你爱她她不爱你这时她拿出妗的身份用柳条抽你,你可就尴尬和哭都来不及了。报上又该炒花边新闻了。你心眼儿又小,别到时候又拿尼龙袜去自寻短见。”

瞎鹿一言不发,坐在那里痴痴地看着我。接着脸上的肉开始颤动,眼中涌出了一颗豆大的泪珠,一寸寸在那里往下流。我一点不心疼。我可不能好了伤疤忘了疼。刚才他是怎么在我青草地上驰骋的呢?我话锋一转,磕了一下烟灰,又说:

“这还不是最重要的。”

瞎鹿浑身一颤。等着我嘴里再吐出几把双锋利剑,去刺杀他一点点抽缩的鲜红的心灵。他已经听之任之了。他已经听天由命了。他的人生的最后的理想、最后的崇高、他的梦寐以求的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与俺孬妗冯·大美眼的恋爱怎么进行、能不能成功,一切就交给我安排了。我欲擒故纵、欲东先西,把握着世界的辩证法,像庖丁解牛一样,又向瞎鹿的骨榫处下了刀子.我这次可要像鲁迅一样痛打一下落水狗了。我说:

“丽晶时代广场那天,你到外地去走穴,本身就是一个失误。这是你因小失大、见利忘义、捡芝麻丢西瓜的又一个例证。为了十来万人民币,你丢了观察你心上人的最好时机。如果你那天在,你就明白你为什么追不上咱孬妗了。我问你,你是男是女?”

事到如今,瞎鹿只好乖乖地听我指挥。他痴痴地答:

“是男。”

我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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