羊猛盯着增儿片刻,眉间皱了皱,点头:“认得。”
增儿尖叫:“血口喷人!我几时见过你!我知道了,你是姓张的雇来的!求府尹大人和少卿大人明察秋毫,张老爷为了能借这个案子重新当回知县已经丧心病狂了啊啊啊——”
谢赋淡淡道:“而且张老爷还挺有钱的,买了满满一厅的证人来栽赃你哈。混账东西,休得狡辩!”啪一拍惊堂木,“羊猛,你详细说说,如何认得他?”
羊猛纳首道:“回大人话,这是好几年前的事儿了。小人跟散材是在宝通码头那里见过这位小哥,他脸盘儿没咋变,所以小人能认得出。”
张屏问:“你二人是坜州府人士,为什么会到沐天郡?”
羊猛道:“禀大人,小人与散材都是析县小瓦乡人,俺们那里好多烧砖瓦的窑口,本乡人也多学烧砖瓦或铺屋顶的手艺。小人与散材家刚好在羊家庄跟散家村搭界的地方,俺俩打小就一起玩,后来跟着小人一个远房的表叔到江南做工,因吃酒打架,得罪了工头,在那边混不下去了,就想到京城附近看看能不能找着活。俺们那边的人多是在南边做工,京城这一片没熟人,俺俩搭船往这儿赶时,听人说宝通县码头最好找活,京师一带的工匠作坊都会在这里挑人,吃住也比京城便宜好多,于是俺俩就一块儿到了宝通码头……”
两人写了个牌子,上书「熟手泥瓦工,善铺瓦砌砖,人品踏实能吃苦,工钱好商议」,举着在码头晃悠,晚上就窝在一条破船的船舱里。盘桓数日,没等到一个主顾或工头来问询。
“俺们后来才知道,京城这边做活最讲究,不论大小工坊,想进去都得有荐人保人。像俺们这样的,人家怕是什么来历不明的贼匪,根本不肯用。”
两人身上钱快花光,偶尔能在码头人手不够时找到一两份搬货扛麻袋的临时差事,但没人肯雇他们做长工,因此十分煎熬苦闷。当时刚出了正月,天气仍十分寒冷,他们穿得单薄,在河边更觉湿冷,找不到事时,就买些劣酒浇愁御寒。舍不得花钱买小菜干果就酒,便一人拿一根铁钉,喝口酒,嘬嘬钉子。
有一回正在喝酒等活,散材突然道:“那边有个孩子,老瞅咱们,你瞧见没有?”
羊猛向散材示意的方向一瞧,果然见一个后生,短袄窄裤,头戴小布暖帽,像是某个酒楼过来批菜的伙计,一瞄见羊猛瞧他,却转头走了。
“小人那时看见的,就是这位小哥了。”
增儿厉笑几声:“几年前,远远瞄见我一眼,你就记得我了。记性真好!”
羊猛道:“又不是只瞧见你这一回。”
增儿眼崩红丝瞪着他,喉咙中咯咯咯地道:“编,你就按照张老爷交代的编!挣断子绝孙的钱我做了厉鬼也不放过你!”
羊猛涨红了脖颈,谢赋适时地道:“证词真伪,本衙自会分辨,更何况还有府尹大人与大理寺的少卿大人在此,怎会冤枉了谁。证人请继续说。”
羊猛谢恩,接着道:“小人记得,当时这小哥没几日就到码头来,俩眼总瞟看老散,俺就纳闷。有一回,有个搬货的活只要一个人,工头挑了小人,等小人干完活回去,远远瞅见这小哥儿跟老散在树荫底下说什么。他一瞥见小人,立刻就走了。俺觉得挺怪的,问老散他来干嘛,老散说,没啥,就随便叙叙。俺说你俩又不认得,有啥好叙的。老散说,正因为不认得,才唠上两句。”
羊猛顿了顿。
“小人当时跟老散开了个没轻没重的玩笑,说,这小哥儿别是个小相公吧,从未觉得你好这口,咱们不能沾这个。吃酒的钱都没了,可没钱风流。若被嫂子知道更得抓花你的老脸皮。”
散材却忽地变了神色,把酒瓶一掼:“你啥意思,旁人找我聊两句就是想我掏钱?一瞅我这人就没能耐,该着只能贴钱不会挣是吧?!”
羊猛没想到他当真动气,即赔不是道:“不过讲个笑话么,怎就真气上了。”遂掏出刚挣的工钱想请散材吃顿好的当赔罪。散材却甩脸说不吃,径回船舱睡觉了。
“俺当时想,兴许是因为俺比他接得活多,他心里不得劲。他脸上有那块胎记,老被人怀疑是不是之前有刺青啥的洗掉留下的,若有只要一个人的活,多半是便宜了小人,小人也觉得挺过意不去。后来俺又跟他赔了半天不是,他像是消了气。这次过了没几天,小人又瞅见这个小哥儿在同他讲话,也是一见小人过来,他就走了。这回俺啥也没敢讲。”
然而散材又阴沉着脸,不怎么搭理羊猛。到了半夜,羊猛听见他起身出了船舱,也悄悄跟了出去,只见散材独自到了岸边坐着喝酒,像个孤鬼一样,直瞅着水面发呆。
“小人觉得怪瘆得慌,想着他别是撞了啥邪乎东西了。不过他就坐着,旁的也没干啥,也没见谁来找他,俺实在困得遭不住,夜里又冷,就回去睡觉了。到第二天吃早上饭的时候,他突然讲,「咱俩拆伙,各自找活吧,我不想在这待了。」小人问他,为啥?俺俩一块儿来的,自也得一道回去。其实俺也不大想在这了,挣不着钱,耗着不是个事儿,就一起走呗。他又将脸一拉说,「你想上哪随你,反正咱俩别一道了!」俺听得心里怪难受的,问他是不是俺哪里又得罪你了,你直讲就是了。认得这么多年,啥话不能在明处说?”
散材的脸色却越发难看:“真是叭叭个没完了。自打跟你一道做活,我就没顺过!敞开了说,就是你我八字不合互相克,要是再跟你沾,我这辈子都别想赚着钱!从此以后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吧!”将碗一摔,又起身走了。
回忆到此处,羊猛的眼眶有些泛红。
“不怕各位老爷笑话,小人当时真懵半天,眼泪水都要淌下来了。小人想着,肯定是有别的缘故,也猜测是不是同那小哥儿有关系。他回了船舱,居然立刻收拾东西搭了趟往南去的船走了。俺跟码头上的人问过,这小哥是京城旁边县里的,方向不对。而且老散走后,他又到码头来过,我还找他问,有没有见过老散。他瞪着眼问我,「你谁?问的是哪个?」俺就没再问了。”
增儿又梗着脖子喊:“是啊,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你便把屎盆往我头上扣!就算你扣得对,你自己也说了,他是往南去了,往南哪条路能到丰乐?!”
羊猛硬声道:“俺也没赖你,只是说实话。”
谢赋又一拍惊堂木:“肃静。证人不必被这个聒噪的嫌犯干扰。羊猛,你二人别过之后,又发生过什么?有无可疑的事情?”
羊猛吸了吸鼻子道:“禀大人,从老散要走的时候起,小人就有很多不明白。后来也挺多纳闷的地方。”
谢赋道:“那你就顺着详细说说。”
羊猛便继续回忆:“老散那时候身上没啥钱,他搭那趟往南边的船,最远是到南盐县的,俺本想追着去,后一想,从打小认得到现下几十年,头回这样扯破脸,或小人真是在不知道什么地方把他得罪狠了,就不讨那没趣了。便留在码头继续做了一阵儿零工,碰巧走运,结交了几个讲义气的兄弟,蒙他们带挈,到信安、益津那边做工。年下也没得闲回去。第二年春上方才回家一趟。一进家门,俺婆娘就问,你是不是跟散老二干了啥事了?小人懵了,就说,没啊,老早就跟他掰了自个儿找活干了。俺婆娘说,那就好,你可不知道,从去年到今年,老有外头的人去隔壁村找散老二,打听他住哪,家里都有谁,八百辈子以前的事都问。亏得没人找上咱家。”
他刚讲到这里,冯邰忽示意他暂停。
羊猛有些惶恐地住了嘴。冯邰视线刚一转,卓西德立刻跪下:“罪民招认,曾按那契书的地址暗暗派人去查过。”
贺庆佑跟着认:“罪民也有过。”
冯邰吩咐:“贺某且留下,将这位羊姓证人与卓某暂带出堂外,各自安置,勿令他二人听到公堂内的声响。”
苗泛与两个衙役领命将羊猛与卓西德带了出去。待人走远,冯邰问贺庆佑:“你派了谁去?查到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