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小竹推开肿瘤专科门诊厚重钢化玻璃门,披戴绶带的年轻姑娘忙上前帮忙拉门,窈窕灵动,笑魇如花,惊艳得让人妒忌。关上大门,优雅掬躬:欢迎光临。
小林姑娘。覃小竹脱口叫道,姑娘正过脸来,方知叫错了人。对方并不方乱,微笑报上姓名,我姓方,姐姐叫我小方好了,请问姐姐需要什么服务?
谢谢,我来探望病人。覃小竹冷冷地道。
自从医院开始搞创收,各家医院纷纷打出核心招牌,拿出不同的杀手锏,以吸引更多病人就医。市第一医院在本地区拥有绝对的竞争优势,人满为患。病人常为争一张床位,求爷爷告奶奶。有病人在痛苦的等待中,撒手人寰。围绕市一医这个优质平台,各路人马、各色人等纷纷登场,摆开各种架式,耍上各种手腕,在台前幕后上演精彩大戏。漂亮小姑娘像嗅觉灵敏的精明猎手,见覃小竹不会上当,抿嘴一笑,转眼盯上下一位猎物。
肿瘤专科医院前台,一位身材高大、前额宽阔的女人侧身坐着和同伴聊天。覃小竹没有看到熟悉的小林姑娘,听不到婉转的福建口音嫣语,不免有些失落,竟直朝电梯走去。
当初就是小林姑娘建议她作乳腺检查。覃小竹面对紧闭的电梯门,回忆第一次走进肿瘤专科门诊的情景。她参加单位组织的例行体检,右乳意外发现一个钙化点,医生建议到专科医院作进一步检查。她起初并不在意,后来遇到单位一位身患乳腺癌的老职工,向她宣讲乳腺癌的恐怖与危害,覃小竹犹如掉进死亡陷阱,面临着生死考验,怀着忐忑恐惧的心情走进肿瘤专科医院门诊。小林姑娘阳光一般的笑容感化着覃小竹,专科医生对乳腺癌疾病轻描淡写的讲解,让覃小竹仿佛抓住了救命稻草。
老式电梯运行很慢,每跳一个数字,吱嘎吱嘎脆响一阵,覃小竹的心条件反射地嘣嘣跳。住院期间等候电梯,每听到电梯吱嘎响,她的心也是嘣嘣跳,术后的胸口撕裂般刺痛。
肿瘤专科医院大楼共七层,据说是南原市第一栋电梯大楼,见证了市人民医院三十多年巨变的历史。三十层新大楼规划修建时,院领导一度决定将肿瘤大楼拆除重建,遭到医院退休职工普遍反对。院领导不敢违逆民意,只得花重金购买隔壁原医药公司闲置土地,修建新大楼,医院大门也向前平移了二十余米。新大楼开始建设时,覃小竹住在第十三号病房13号病床上,与死神苦苦抗挣,医院职工纷纷议论新大楼地址问题,到底该选择哪儿更好。人们为生命之外的东西争论不休,她觉得特无聊也特可笑。
覃小竹上医军大,曾聆听医学心理学教授方志诚讲解认识世界的问题,他认为有两种视角,一种是从内心出发观察世界,笛卡尔观点,我思故我在。叔本华说,世界是我的表象。我存在世界亦存在,我消亡世界亦不存在,这是一种角度。从这一视角度出发,人们应当注重精神感受,适当忽略物质感受,没有必要为身外之物争执不休。一种是基于物质化的角度,认为人受制于客观物质世界,为了改造辽阔且无比强大的物质世界,人们提出了超人哲学。人们为了这两种不同的观察世界的视角争论不休,不惜动刀动枪。以思想观点的差异而将对手置于死地,甚至予以彻底消灭。方志诚评论说:欲将对手消灭的人,在哲学上貌似高超深邃,本质上是不是一个疯子?部队的战地医院和救护机构,却必须为一群疯子发动的战争创伤而工作,为他们擦屁股,是不是也跟着特别无聊?方志诚的学术观点,引起学生对战场救护工作的深度探讨。有同学向方志诚提出质疑:方教授,你的观点是不是表明,伟大的人道主义精神在本质上是错误的?方志诚学养丰厚,比学生智慧机辩,答道:人生本来没有意义,人道主义让残酷冰冷的世界充满温情,也让原本并无意义的生命充满各种复杂的意义。方志诚教授饱含诚意的回答令覃小竹深为感动,认为方志诚教授具有生命的坦诚与人文关怀。
一些脑子被灌输了无数理想、意义和主义的人,认为方志诚思想激进,对不成熟的学生进行错误的思想诱导,将其告到学校政工部。军医大校方对方教授进行了严肃处理,清除出军医大,安排转业到一所地方普通医专。
几位闺蜜对校方的决定颇为不满。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我保护你说话的权利。宪法规定允许公民言论自由,对一位思想深邃、才华横溢的年轻教授,却不允许自由表达观点,有思想的教师不能在大学课堂立足,发表思想观点,让没有思想的灵魂大行其道,不是弱化大学的思想和地位吗?她和同学相约前去探望方志诚,表示准备联名向军区写报告,为方教授申诉。方志诚教授非常平静地告诫她们,除了宝贵的生命,生命之外的一切皆无意义,为一些毫无意义的东西纠缠不休,为什么不让宝贵的生命释放更加绚丽的光彩?方教授的豁达令她们顿时释怀。
第十三床。
停在六楼的电梯门打开,覃小竹乍然听到护士叫号,双腿立定,脱口应了一声到。又陡然一惊,把到嘴边的话咽了回去。她现在是覃小竹,肿瘤专科医院第13床不是她的代号。站在医院病房前,覃小竹省悟到方志诚教授观点的通达与正确。两年前住院,除了与死神抗争的生命,她的身份只剩下一个唯一的代号:第13床。一个符号代表了生命的全部意义。对她来说,除了宝贵的生命,一切皆无意义。生命消失,所有归附于生命的东西将随之消失。从医院走出去之后,她又恢复了覃小竹的身份,及附加于生命的所有价值和意义,如警察职业、父母女儿及郑亦梵妻子的身份。
隔着配药室透明玻璃窗,覃小竹看到一个身披白大褂的熟悉背景。
小林,覃小竹几乎又要脱口而出。身材修长曼妙的护士转过身,又是一张陌生年轻的脸,覃小竹掩饰不住深深的失望。
在她心里,小林一度是肿瘤专科医院代号,如影随行的精神依靠。
覃小竹住院期间,年轻的专科护士、福建人小林姑娘是一个神秘的存在。她既在专科医院前台身披绶带、热情接待就诊的病人和来访者,又以护士身份在各个病房查房、巡视,到值班室配药,给病人输夜,护理治疗。面容娇美的小林姑娘精力充沛,像影子一样存在于专科医院各个角落。尽管她并不是专科医院最为重要的人物,但她语气温婉,笑容甜美,如温室花草必需的阳光,影响着专科医院的每一个人,包括医生和病人。对待病人的疼痛冷漠无情的医生,招呼小林时也尽情释放热情:小林,你来一下。在病人看来,扮演上帝角色的医生遇到难题,也只能向小林求助。
小林成为专科医院空气一般无所不能的存在。
小林外表阳光,天真单纯,又怎么具有这般的影响力呢?刚开始覃小竹也非常好奇,难以理解。手后恢复中的某一个寂静午后,覃小竹和小林姑娘坐在洒满秋阳的楼台上聊天,聊到了小林身世,问她何以到贵州求学,留在南原发展。年轻人诚府不深,小林又热情开朗,敞开心菲叙述她的特殊身世和经历。
小林第一句话说,我有两个爸爸。
覃小竹马上想起一句老歌词:爸爸多了妈妈有问题。小林的问题不是在妈妈,而是在爸爸。她的亲爸是一位海员,在母亲怀上她后,出海远航,数年杳无音信。年轻美貌的母亲生下她,独自无力扶养,嫁给了本村一位长年漂泊的江湖游医。江湖游医比母亲年长数岁,母亲以为两人同村,知根知底,对方长相不咋样,拖着酱油瓶子的寡妇嫁给初婚男人,也不为亏。女人的如意算盘到底算不过男人心机。江湖游医四处行走,打小广告行医谋生,也谋女人,不仅在贵阳娶妻生了两个孩子,还在遵义养了小三,也生了一对儿女。
小广告一度被称为城市牛皮癣,城市管理者视为卫生顽疾和癌症。覃小竹好生怀疑,贴小广告行医兼行骗的江湖游医,到底能找多少钱,竟能养活两三个女人,生一堆孩子?
叙述江湖游医和母亲的婚姻,小林像谈别人的家事,非常坦率冷静。听到覃小竹的疑意,小林哑然失笑,说覃姐,你虽然学医出身,懂得医院的一些门道,隔行如隔山,对江湖游医你就不清楚了,卖淫嫖娼这一古老行业死灰复燃,小姐风光四射,性病如雨后春笋,蓬勃生长,得了这个病不好意思找大医院,只能找江湖游医,甚至只要性器官发病,不是真正的性病,游医也会说成令人烦恼恐怖的性病,在正规医院花几十元治好的普通炎症,到了江湖游医手里,不花个五千一万,绝对下不来台,还有人为此倾家荡产,你知道江湖游医心有多黑,就了解他们赚钱能力有多厉害。
覃小竹失声发笑,哪有这么说继父的?
我不是谴责继父,对他作道德评判,我只是陈述事实,一个曾经存在的非法行业的客观事实。小林毫不生气,微笑着温和解释,事实上他也不是我真正意义上的继父,他按照老家莆田乡风习俗,摆酒迎娶母亲,两人并没有办理结婚证,在他与前妻婚姻续存期间,他和母亲仅仅是非法同居关系,对母亲来说,一个人生的陷阱或者说悲剧就是,得知他还有两位前任和孩子的时候,已经为他生了两个儿子,我的两位同母异父弟弟。
天呐。覃小竹一声惊呼,这男人心思得有多细密,手段多了得,才能瞒天过海,把事实存在的前两次婚姻遮掩得滴水不漏。又得有多大的赚钱能力,才能养活三个女人和一大群孩子。
小林说,你所担心的都不存在,一个寡妇失去了生活来源,就变成了街头的流浪小狗,很容易哄骗上手,几句暖心的话和不多的金钱,就让她心满意足,整日沉醉于幸福的温柔乡中。老实说,他对母亲是真正的用心,真正的爱,他把我们带到南原来的那几年,除了给人看病,其它时间都陪伴在母亲身边,把我视同己出。得知母亲仅仅是他其中的一位女人后,我想象不出,还有哪一位父亲能够给予女儿这么多的爱。尽管他对母亲对我的爱,从道德伦理和社会法理上都存在问题,却情真意实,我至今怀疑,他和前面两个女人的结合,仅仅出于一种男人的本能与社会义务,他对美貌母亲的爱是发自内心的。继父从小看着母亲女大十八变,由青涩女孩出落得风姿绰约,楚楚动人,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两人也算青梅竹马,在母亲成长为邻家女时,继父也曾追求过母亲,只是在与我父亲的爱情竞争中败下阵来,父亲失踪让他获得了机会,因而格外珍视这份来之不易的幸福。
至于你说到的江湖游医挣钱养家问题,小林略为迟疑,随即痛快地说,钱对他来说不存在任何问题,他带我和母亲初到南原,母亲以为他处于创业阶段,勤俭持家,与他同甘共苦。事实是他和莆田出身的曾经的江湖游医一样,已经完成了资本的原始积累,结束了江湖游医的生活和行医方式,金盆洗手,朝岸上即向正规的医疗机构投资发展。残酷的现实也逼迫他们不得不改变行医方式。大医院都开设了性病专科,推行为治疗对象保密的制度,病人自然选择到医疗技术好也更安全的医院就诊。继父用积累的原始资本,在贵阳和遵义分别投资创办了专科医院,交给两位前任打理,又与莆田出来的同仁合伙,投资入股几座大型医院的专科门诊。南原是他和母亲创业的处女地,与著名的湘雅医院合作,打湘雅招牌在南原成立了一所湘雅妇产专科医院。
覃小竹知道南原的湘雅妇产专科医院,据说妇产病人慕湘雅之名,前去就诊,谁知南原湘雅与长沙湘雅医院一毛钱关系都没有。她非常好奇,湘雅妇产专科医院生意那么好,又是自家医院,她怎么不去那里上班,宁愿在这里当一名忙碌的小护士呢?
继父让我在这里锻炼。
相较于对家庭情况毫无保留的坦诚介绍,小林似乎不愿过多谈论家族医院的情况。难道出于商业保密?覃小竹觉得小林继父一家关系够乱,家族医院的浑水也很深。
小林轻轻苦笑,若有所思的说,去年,我亲生父亲在失踪十八年之后,竟然带着两个非洲妻子和一群混血儿回到家乡。
什么?一群?覃小竹别提有多吃惊了。
十二个,只要你看到我身体强健的非洲后妈,你就不得不佩服非洲女人在生孩子方面有多能干。
前面的故事已经够乱了,后面的故事更加眼花缭乱,令人吃惊。
父亲的解释是,他们的船遭遇风暴,在海上倾覆,他漂流到非洲一个海岛上,当地氏族长老收留了他,后来还把两个漂亮女儿嫁给他。氏族长老死后,父亲继承了氏族长老的家族遗产,和数百年积累下来的无数珍宝。父亲卖了一部分珍宝,买了几艘船,注册了一家远洋航运公司。生意有了起色,才回家来见我母亲。
小林两位父亲的混乱人生,分别代表了两个不同时代的道德伦理和社会风尚,继父的的乱与改革开放之初的风气不无关系,父亲的乱则与中国跟世界接轨后的道德伦理混乱不无关系。覃小竹叽咕道:你父亲舍不下漂亮的非洲女人吧。
谁知道呢,男人嘛。小林轻声应道,抬头仰望天空,眼里流露出无比的伤感和迷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