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陈应菊短暂的会面搞得覃小竹心情特别沉重,也非常压抑。一些病友喜欢参加抗癌病友会,她除了应邀和米大姐偶尔见见面,从来不参加病友聚会。主要还是心结解不开,不敢直面生死问题。把陈应菊送出大门,覃小竹转身上楼。她没有选择乘电梯,一步一步沉重步履地登上楼梯,拖着同样沉重的心情。
有些事情需要好好沉淀一下,想一想。
十九床反应强烈,又吐了。一个身材苗条的漂亮护士端着铝盘,与覃小竹侧身错过,钻进值班室。
十九床?覃小竹一愣。十八床在她原来病房的隔壁。
在她住院期间,十九床经历了两个病人。第一位十九床是一位四十多岁的乡下女人,生育了一对儿女,在坡上干活乳房突然疼痛,她的姑妈也是因为乳房疼痛,找草药敷,造成乳房腐烂流脓,不治身亡。她非常害怕与姑妈走同一条路,不敢用草药,拖着丈夫跑到县医院检查,说是乳腺增生,医生建议她到市医院进一步检查。同样诊断为乳腺增生,需要手术切除。住进胸外科后,看到病友遭遇的种种痛苦,十分担心和害怕,想逃回家。丈夫强拉着她住下。
病友告诉她,说乳房疼痛还是好事,说明乳腺增生是良性的,一个小小的切除手术就能解决问题。乡下女人哪里听得进去,犹豫再三,手术时间一推再推。期间许多民间草医来向她推销药方子,信誓旦旦打包票,说祖传药方治好了无数病人,治好她的病不在话下,治不好不收钱,治好了收两万药钱和人工费。民间草医草药治疗,社保不报销,乡下舍不得这笔花销。其间又有病友向他们夫妇推荐一位医生,说一根草药治好了无数乳腺增生和乳腺癌患者。那时,覃小竹正面临手术前的痛苦煎熬,还一度想去找这位民间草医高手治疗。乡下女人是一个没有主见的人,受到各种信息干扰,最后害怕手术之后的痛苦,决定还是用民间草药方子治,硬拖着丈夫回家。几个月后,覃小竹进行手后放疗,又见到乡下女人出现在市医院病房,皮肤寡黄,满脸痛苦和哀愁。她的乳房已经化脓,必须进行手术切除。她见到覃小竹的第一句话是:千万千万不要相信民间医生。
覃小竹办理住院手术的头几天,也遭遇民间草医的轮番轰炸,各种效果奇特的祖传方子,从不同渠道输送到她和病友面前,让大家一度陷入信息困境,难以抉择。她把这种混乱状况称为信息灾难。她弄不明白,这些号称救死扶伤的医生,怎么都化身为生意人,越过医院护理人员的重重阻拦,将信息递送进来?面对都是对病疾治疗方子的巨量信息冲击,覃小竹思想曾经发生过动摇,与郑亦梵商量,是不是采取保守治疗方案,先用草药治疗一段时间,没有效果再行手术。郑亦梵不相信草药,提醒说:你是想保守治疗呢还是要保命。郑亦梵一句话点醒梦中人,假如仅是她自己,肯定也会陷入民间草医游说团的泥淖。
第二个十九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她是一位长得白白净净的知识女性,得知患了乳腺癌,第一句话是一声绝望的叹息:那个死流氓害了我,我要从这里躺着出去了。
她给大家的感觉是,这是一位陷于无限哀愁的怨妇。
她在一家广告公司从事文案工作,丈夫承包一些公路公程,常年在外,她怀疑丈夫在外面包养女人,又没有证据,两人就这么长期吵吵闹闹。丈夫干脆躲着她,长时间不回家,玩消失。女人患上了轻度抑郁症。她认为乳腺癌病因也是夫妻不和睦,长期受丈夫的气造成的。手术后她特别焦虑和痛苦,精神萎靡不振,治疗效果很不好。在覃小竹进行第三个放疗时,她刚进行第一个化疗,身体发生剧烈反应,当天晚上没有挺过去。临死的遗言是对着墙壁一阵阵绝望呼叫:我变成厉鬼也不会放过你们。
她的死亡验证了一个真理,一个人决定放弃生命,其它任何人都无能为力。覃小竹想起那些所谓坐化的高僧,大抵也是主动放弃生命,才能安静平和地坐化,灵魂快乐地拥抱佛光,奔向极乐世界。第二个十九床最后的呼喊,获得了诸多病友同情,在病友圈议论纷纷。有人说,十九床的最后呼喊,证明胸外科病房是一个怨妇的世界。
苗条护士把铝盘放在桌上,抬头看见覃小竹,热情地招呼:小竹姐,是你。覃小竹礼貌地微笑点头:张薇好。张薇出来拉住覃小竹的手,打量着她问,小竹姐最近还好吧。覃小竹回避不过,只能说还好,问小林怎么不见?张薇问:你找小林?覃小竹摇头说,不,随便问问。张薇说,肿瘤医院改变很大,合伙公司撤走了股份,小林是公司代表,离开了,医院又将胸外科一分为二,烧伤科留在老楼,胸外科大部分搬迁到了新大楼,剩下的等那边设备购置齐全,也将全部搬过去。
刘慧姐呢。
刘慧到省医跟班学习培训。
符医生呢?
符主任办公室搬到了新楼,你要找她?
不,覃小竹说,我来医院办点事,想顺便看一看我的病历资料。
哦,张薇想了想,病历资料原来放在资料室,你要看,我领你去。
谢谢。覃小竹担心院方以保密为由,不让查阅保存在医院的原始病历资料呢。
真是奇怪,最近很多病友,很多单位来查看胸外科资料,符主任嫌麻烦,叫人打开资料室让他们看。
覃小竹一惊,问,哪些单位来查看?
我们忙得脚不沾地,哪还有时间管他们。张薇带她走到资料室门口,打开了资料室的灯。这时,骤急铃声把覃小竹吓了一跳。张薇说,小竹姐,病人叫我,想看什么,你自己在电脑里找找。
张薇急匆匆跑过走廊。这些护士年轻,充满热情,是医院的一分子,但医院背后的理念、管理,几乎与她们毫不相干。至于把医院办成加工厂,收取巨额费用,除了加重她们工作负担,和她们同样没有多大关系。唯一关系密切的,就是每月领取劳动付出的工资收入和加班费。
资料室并排摆放数张方桌,中间背对背放置几台黑色台式电脑。覃小竹一眼看到符主任经常使用的电脑,心情莫名的紧张和兴奋。住院的时候,她来找符主任询问病情或使用药物情况,符主任总是让她在对面坐下,一边打开电脑查看资料,回应疑问,总是有意回避,不让她看到电脑屏幕。符主任紧张神秘,欲盖弥彰,她怀疑电脑里藏着不可告人的秘密。
覃小竹弯腰拉开桌子准备开机,一只通体透明的白色蟑螂伏在电脑箱上,伸出两根触须悠闲搓揉,安享午后的宁静时光。仿佛对受惊扰颇为不满,抬头与她对视一会,才老大不情愿转身溜走。覃小竹看着白蟑螂消失才反应过来,从板凳上跳起,弓着腰操作电脑。
她想起拔掉胸前引流管的那个夜晚,在深圳保险公司工作的妹妹小梅来看她,代替郑亦梵在医院陪护。她半夜醒来,发现妹妹站在窗台前拨拉着什么,惊问,你在干什么啊,不睡觉?小梅转过身,脸上挂着诡异笑容:我在思考蟑螂。
蟑螂脏东西,有什么好思考的?
为什么不?这打不死的小强,在地球上生存了三亿五千万年,地球第一名长寿生物,没有病痛又还长寿,是不是分子细胞有奇异功能,能不能移植到人类身上,让人类摆脱疾病的折磨。
听了小梅奇特的想法,她惊讶的张大嘴想笑。胸口扯痛又让她唉哟一声,把气吸回去。或许是血脉相通,或许是心心相应。在被疼痛折磨得睡不着的前几个夜晚,每当看到蟑螂在地板上成群结队游行,嬉戏,覃小竹萌生了一个想法,病好后抓几只蟑螂解剖分析,看看是否能培殖出抗病毒尤其是抗癌长寿基因疫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