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强抑住心情,穿上了外套,也盖住了伤。所有人都只会看到外头的一团锦绣,没人能窥见内里的血肉模糊。
顾钦扶着桑仪出了佛堂。桑仪是旧式女子,三岁开始就裹了小脚,走不得路。他蹲下去,“大姐,我背你过去。”
桑仪舍不得他背,坚持自己走回去。他强求不来,最后走在她身侧雪地里,将干净的路留给了姐姐。
桑仪哭得难受,“是大姐不好,家里有事,大姐来晚了……”
她明知道这一天无论良时怎么样,都难逃一顿毒打。她开始以为,母子间血脉相连,不会那么凉薄,感情慢慢总会有的。可后来她也看明白了,有些感情是强求不来的,所以她反而劝他不要来顾家大宅。可他呢,每年的这一天,总是雷打不动地去见贺敬蓉。也只有这一天,贺敬蓉才会见他。
她问他,这是何必呢,他却只是笑笑,“求个问心无愧吧。”
桑仪想到此处,眼泪涌得更多,又怕被他看见,偏过头去。
顾钦停了下来,用袖子给她擦眼泪,牵了牵唇角,“大姐,没事的。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你又不是不知道,你弟弟我身子有多壮。母亲不过一个弱女子,能有多大力气?”
桑仪知道他在安慰她,承了他的好意,不再问下去。因为知道他这个人多骄傲,不会将伤给别人看的。
“良时啊。”
“在。”
“记得大姐说过,为什么给你起名叫良时吗?”
“记得,大姐说那日正在读陶潜的诗,《命子》,听见了孩子哭……”他顿了顿,“诗中有两句,‘我诚念哉,呱闻尔泣。卜云嘉日,占亦良时。’”
桑仪握住了顾钦的手,努力地笑给他看,“良时,你要记住啊,无论别人怎么样,姐姐见到你的那日啊,是嘉日、是良时。”
嗓子发哽,双唇干涩。顾钦垂首猛眨了几下眼,将那眼眶满满的涩意压了回去。舌尖快速润了润唇,再抬起头时又是一副温俊的笑脸,“大姐,我记得的。”
桑仪年长顾钦十岁。
自生她后,贺敬蓉一直无所出。桑仪九岁那年,贺敬蓉终是有了好消息,大夫也说是男胎。待到快要足月,贺敬蓉带着桑仪去庙里烧香还愿,给这个将要出生的弟弟祈福。谁成想回来的路上遇到了劫匪,卫兵拼死杀出一条血路,但贺敬蓉那时候有了九个月的身孕,根本跑不了路,最后被劫匪抓住了。
劫匪要钱,父亲顾邦成连夜凑齐了赎金送过去,换回来的却是一个男婴的尸体。后来才知道,他们求的根本不是财,而是来寻仇的。
带兵放马的人啊,身上总有数不清的无头债。顾绑成杀红了眼,扫平了匪窝。只是,那已经是半年之后的事情了。都以为贺敬蓉早就死了,谁会想到她还活着,肚子里还有了一个孩子。
孩子月份大了拿不掉,只能等生下来再掐死。她不肯吃、不肯睡,日夜折磨自己,也折磨肚子里的孩子。可这孩子真是她的劫,就这样还是足了月落了地。
孩子出生后,贺敬蓉一眼都不肯看,叫顾邦成动手为那死去的儿子报仇。可当顾邦成正要掐死孩子的时候,大哭的男婴突然止住了哭,冲他笑了一笑。他下不去手,便叫人把孩子丢在了乱葬岗,让他自生自灭。
顾钦是桑仪偷偷捡回来的。
她心极柔善,那日在房里读书,忽然听见婴儿的哭声。她循着声音找出来,正撞见管家提着孩子出去。桑仪强拦住人,掀开篮子上的布一看,小小一个婴儿,又黑又瘦,也就个猫大。不过一张薄毯子罩着,冻得脸发紫。她不顾管家的劝阻,把身上的小袄脱下来裹住孩子,可也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把他丢了。
桑仪焦心了一夜,第二天假装出去赶集早早出了门,中途却叫她的奶娘带她去了乱葬岗。大寒之日,她颠着小脚顶着风雪在乱葬岗找了半日,终是找到了他。都以为那孩子活不成了,桑仪却发现他竟然还有呼吸!
就这样,顾钦被桑仪寄养在了村里的一户人家里。
桑仪十六岁嫁给了晋南的曹司令,也偷偷把顾钦也带去晋南。不敢堂而皇之地养在身边,顾钦就和一群兵蛋子一起在兵营里摸爬滚打。
贺敬蓉自归家后性情大变,再不管家事,整日里在佛堂念经。顾邦成绿林出身,身上一段豪气,并不执着于她的那段往事。但贺敬蓉是书香门第的小姐,名节如命。寻死不成,又有桑仪苦苦哀求,便也就这样行尸走肉般的不死不活着。放不下的,始终是她自己。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顾钦活着的消息还是叫贺敬蓉知道了。她叫人抓了顾钦,要杀了他。曹司令喜欢这个小舅子,也在旁同桑仪一起求情。加之顾邦成人老了,也觉得曾经杀孽太重,便做主把良时当做养子留在了顾家。起名为钦,不序齿,只称作“钦少爷”。
顾钦大多时间都在军营里,鲜少回来,家中有事他却比谁都尽心。但一年前二少顾钺出事的时候,多少人都在明里暗里说是顾钦做下的。而他却一笑了之,一句怨言也没有,该为顾家做什么还为顾家做什么。桑仪知道他为了什么,人皆有求而不得,有人能放下,有人却成了执念。桑仪太心疼他。
桑仪是家中大小姐,又是司令夫人,从小就学着执掌中馈,府里人人都敬她。高玉英已经哭昏了头,家里这几日无人管,乱得不成样子。安顿好府里内外大小事,也到了半夜了。她身体子骨弱,撑到这时候也是十分勉强了。曹家的人请了一趟又一趟,最后还是被顾钦劝了回去。
上车时,桑仪拉住顾钦的手,“你也忙了一宿了,到大姐那去,大姐给你下碗面。”
他们彼此有一种默契,不会提这个日子。但这样的日子,她做姐姐的,总还是想给他做碗长寿面。
顾钦拉开车门,扶着她坐下。“不了,军部还有点事要处理,大姐回去也早点休息。府里我叫人盯着,大姐别太挂心。”然后转过去吩咐章拯,“去请黄大夫马上去曹司令家一趟。带上上回的那个外伤药。”
桑仪心底涩然,这个弟弟心思细密,体贴人总是这样润物无声。知道他惦记着自己脚上的伤,拍了拍他的手,“不用,大姐没事的。”她只信中医,黄大夫是前清太医院的老太医,脾气臭架子大,等闲人请不动,更何况这三更半夜的。
顾钦只是笑笑,替她关上了车门,温声道:“大姐路上小心。”
车开出去了,他直起身,又牵痛了后背,缓缓吸了口气才缓了痛意。章拯低声问:“师座,现在回去吗?”
“那个女老师交代了吗?”
“刚才张副官说她不肯交代,他们又不能对她动刑。”
顾钦点点头,“去七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