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应有之义。”楼舒婉一面吃东西一面道,“西北不光是晋地的屏障,也连接整个中原,他和戴梦微只要没瞎,都会视关中为腹心要害,如今潼关、长安都算是在我们手上,他和老戴才杀了刘光世不久,还在清理旧账,根基未稳,只能跟我们协商,这件事他上次来也提过……其实我还没完全想好。”
略微沉默了片刻。
“……无论如何,按老宁上个月来信上说的,邹旭这个人,相持能力很强,跟他谈判,要做好多绕圈子的准备。长安和潼关方向的想法,熬、熬到他们主动要,看看他们有多想……另外,如果真觉得有什么不对,本子也好,凳子也行,直接扔到他们脸上,就说我生气了,让邹旭亲自来跟我谢罪,否则不要再谈,晋地不是非他们不可。”
听她这样说起“老宁”,下头的人略微肃容,也稍稍的松了一口气,楼舒婉扫了一眼,将话题转到其它地方。
晋地与邹旭的谈判,如今是一件重要的事情,但至少对晋地开发太原的宣传影响已经开始折现,如今各种士绅、大商贾的合作意向在汇集,针对太原、西北的大量物资在调动,与乱师的合作每一天都在沟通协调,这些都是迫在眉睫的事务,每一天的报告,都会有一个大概。
这些讯息轮流过来,待到聊完,也差不多过了一个多时辰,楼舒婉匆匆扒完已然冷掉的几口饭,方才说起下午的两件要事。
“……与女真人修好谈判的事情,卢澄那边已经准备妥当,明日将启程北上,这件事不管有没有效果,诸位大力宣传。另外,华夏军从梁山那边过来的使者,下午会抵达威胜,来的人不算多,但东门那边锣鼓鞭炮都准备好了,华夏军全力支持我们对太原的重建,这件事的风,你们有空也放一放。”
众人起身应诺。
饭后不久,预备出使金国的使者卢澄便领着几名副手过来见了楼舒婉。这是晋地辩才无碍、应变能力极强的一名中年官员,他要出使金国的消息,在威胜周围,也已经传了几日了。
北上开发太原,是极有进取心也极有风险的一件事,一般情况下,只有最激进的投机者才会选择参与,这样的背景下,邹旭的主动示好给了晋地一些宣传的方便,与此同时,女相忽然做出要与金国谈判的决定,则给众人吃了一颗更为踏实的定心丸。
这是极为成熟的政治手腕。
过去金国与晋地深仇大恨,女相在抗金的过程里也表现出了极为激进的态度,在她做出将威胜付之一炬的事情后,许多绥靖的想法,一般人是不敢首先说出口的,但在目前的局势下,考虑到之前一个月不断流传的女真新君上位、权力斗争、西府失势的传言,许多人便认为,晋地此时向女真新君完颜亶递出和平的意向,极有可能得到一个积极的结果。
纵然数年后的战争不可避免,但至少能够将发展太原的缓冲期尽可能的拉长。
尤其在女相表露出如此广阔的胸襟与如此自然的运筹手腕后,晋地的许多人,甚至又将对她的认知提高了一个层次。消息放出后的几天内,威胜城内数名还在犹豫的士绅与大族代表,陆续向楼舒婉这边,提出了配合太原开发的初步意向。
“……去到金国,态度不卑不亢即可,咱们今天的晋地,是在过去的战争里展现过实力的,不是他们予取予求的武朝,所以不用卑躬屈膝、放低姿态。完颜亶新君掌权不久,要动宗翰这样的权臣,只要他们不是猪,都会愿意对晋地抬一抬手……”
“……但金国的蛮子也不少,一只野兽看到人,他们张牙舞爪,你只要退一步,他便会看出你的心虚,到时候只能被他们拿捏、予取予求。所以卢大人,谈判的结果,尽量求成、求好,但最主要的,光脚的不怕穿鞋的,你要尽量表现出我们晋地是光脚的、他们是穿鞋的,晋地接下来这口气能喘多久,托赖您这次的北上,我便代表晋地的百姓,拜托卢大人以及诸位了。”
她对卢澄等人郑重交代,对方也起身,郑重拱手。
“去到北地,我们会尽量拜访所有能拜访的金国大员,促成此事,而即便不成,昨日我亦与冯兄、苏兄几位有过商议,我们可以死在那里,也绝不会让他们觉得晋人有半点胆怯。”
“不要死在那里。”
楼舒婉摇了摇头。
与卢澄等人的会见,持续了一段时间,随后是几名在晋地颇有名望的士绅、商贾的到来,楼舒婉与他们一个一个地轮流交谈片刻,方才领着所有人前去威胜东门,迎接自梁山而来的华夏军使节。
在邹旭的表态,卢澄的出使之外,于威胜东门对华夏军使团大张旗鼓的迎接,也同时确定了华夏军对晋地发展太原这一计划的支持。
美中不足的是,待到使团抵达,楼舒婉才发现自梁山过来的这位名叫方承业的使节尖嘴猴腮,模样看来像个小混混,唯一好的,大概是眼神还算沉稳。
按照先前报来的资料,方承业亦是宁毅的弟子,他的老家便在泽州,当年不知道为什么去到小苍河跟随宁毅学了些东西,后来回归泽州,与展五有过一段时间的搭档,田虎的事件,有他的参与。只是不知道为什么,田虎死后,他便离开了晋地,将所有工作交给了展五,也是因此,楼舒婉与他还是第一次见面。
对于宁毅的弟子,楼舒婉总是保持着好奇心。眼下这位与邹旭又是不同类型的人,虽然样貌看起来差些,也不知道是不是梁山一贯物资缺乏才导致的干瘦,但至少眼神稳定而深邃,似乎带了一丝苦郁的气息
——见过乱世的人大多有这样的神色,只是如邹旭这等有本事的,大多能以天地为棋挥斥方遒,他这样的苦郁,更像是对世事无能为力后的创伤。倒是与展五有些类似,果然是一同共事过的。
第一天的进门只是一个宣传,明面上,华夏军首先支持的是晋地对太原的建设,但事实上,楼舒婉向华夏军提出的是出兵攻取西北。对方派来的使团不过数十人,表示会担任一些游说的任务,这令楼舒婉颇为不爽——或者说纵然一开始就预料到华夏军不会真的发兵取西北这样的鸡肋之地,她表面上的不爽,也是必须的。
热闹的迎接之后,众人回到青宫,楼舒婉挥退左右,将一道参与了作秀的方承业与展五都骂了一顿,不同于过去薛广城的硬顶、展五的绵里藏针、方承业则是连连道歉,对一切表现得极为谦卑,但随后也有理有据地陈述了华夏军无法过来的各种考量,表示以华夏军在梁山的力量,未来或许可以呼应太原,但自然无法做到控扼西北,对那片地方,女相想要,拿去玩就是了。
这人没有精神,对抗进行得也就没有意思。楼舒婉骂了几句宁毅,挥手将两人打发掉。
之后还有些时间,又是批改折子;晚上呆在青宫,仍有对部分官员、士绅的接见。
寻常的一天里,她尽量保持着思绪的清晰,如此一直到接见告一段落,她趴在书桌上稍微的休息了一会儿,醒过来时,外头的星夜寥廓、阆苑安详,袁小秋给她肩上披了一张披风,也不知已是夜晚的几时。
这是时常会有的深夜,她在冰冷的气息中伸了个懒腰,让自己清醒过来,回到书房的书桌边。
还有一些折子,批完之后,便能回家歇息了。
寻常的、相对轻松的一天……
不久,史进进来,告知了她一个有趣的消息。
……
夜的视野划过青宫的这片院落与宫墙,在一片相对昏暗的道路后,复又亮起来。
喧嚣夜市当中的一处茶楼边,邹旭与方承业在道路上相遇,这一次,并没有爆发如薛广城行刺那般的僵局,早就认识的师兄弟看来平静地打过了招呼,随后上到茶楼,在靠窗的座位前坐下,烹煮了一壶新茶。
许许多多的眼睛,在暗中注视着这一幕,试图分辨出一些交流的讯息来,但由于夜市的喧闹,以及双方随行人员对周围的占据,没有第三个人能够听到那些对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