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公肥私?”年轻的士兵笑了笑,偏了偏头,“这天下是我们打下来的。”
汤敏杰看着他。
“是我的兄弟打下来的!”对方说道,“打下来,拼了命,你知不知道多少兄弟早早的死了,多少兄弟残废了,多少兄弟留下一大家子的人。你个孬种又知不知道?今天成都的花花世界是别人的?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少弟兄的家人,生了病没法去看,没法用好的药,你知不知道我们这些人去了成都,一年的津贴都不够摸人家一个姑娘的手?”
汤敏杰没有说话。
“是不是很粗俗啊?孬种?可我们大家打仗拼命为了什么?为了过得好,不应该吗?拼了命,想要家里人走到大城市扬眉吐气,不应该吗?我十多岁就到军队里拼命,受过伤饿过肚子,我想要有个漂亮姑娘,不应该吗?尤其是那些已经死了的弟兄,他们的家人、孩子,要有个不比任何人差的将来,不应该吗?当兵是为什么?过去谁当兵不是为了拿命换钱、换前途,只有华夏军……我们是古往今来最强的军队!但没有最好的东西!”
“……对有伤病的军人,军队里已经安排了医生和疗养,遗霜和孩子,我知道上头都进行了安排,你不要瞎扯。”
“是有安排,但就是个普普通通的安排,安排普通的住处,普通的上学,可是你有没有去成都那边看过,你看看那些人,他们什么好东西都有,各种的新奇玩意、锦衣玉食,你知道我们这些人带着战友的孩子去城里,看着那些好东西,我们买不起的滋味吗?你知道我们买不起,身边的同伴还断了腿的滋味吗?”
“所以要贪?”
“我们、我们的老大……养了十九个战友留下的孩子,我们给他最好的东西,我们把钱花在这里,问心无愧!”
“所以……”汤敏杰顿了顿,“还不止是这次土改,这之前你们就拿钱了……怎么拿的?”
那士兵微微愣了愣,过了一阵,方才笑了笑:“工作组里的那些同志说得对,赎买不是办法,把这些地主留下来,他们迟早带着怨气在后头刨我们的根,只有杀了他们是一劳永逸的事情,而他们的地,我们只以最低的价格转卖给上头,反正他们死了,也用不上。做了这一次,所有人都会过上好日子,不会有人受到伤害。你个孬种,你不明白吗?土地均分了,没有有意见的人留下来,咱们华夏军花了最少的钱,而所有的英雄家里,都会过上好日子,这就是最好的结果,这才是最好的结果——”
他说到后来,压抑了声音,发出的近乎是低沉的咆孝。汤敏杰闭上了眼睛,喉间的叹息也近乎呻吟。
两人走了一阵,在山间的一处类似山洞的凹陷处停了下来,坐在了地上,汤敏杰昏昏沉沉,对方也是,但沉默片刻,对方血淋淋的眼睛望过来。
“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他说了这句,过得一阵,又道:“你知不知道,我们本来不打算杀你,我们想聊聊,我们本来想……跟你合作就算了。但就搞成了这样……”
再过一阵:“你把姓裘的藏哪了啊?”
汤敏杰坐在那儿发呆,叹了口气:“……不在2。”
“还在粪站那边?”
“……”汤敏杰看着他,对他的锲而不舍也不知是欣赏还是惋惜,但终于露出讽刺的笑容:“他受伤太重,躲在粪桶里,话说到一半,人已经没了。”
“……”年轻的士兵张了张嘴,“你故意……”
“嗯……”一声叹息,“我本来以为会有个好结果,我以为……这是一定的……”
“呵呵……呵呵……”士兵也讽刺地笑起来,之后,又是道:“你杀了我的兄弟,是不能活了……”
洞外的夜风正在吹过,山下隐隐约约的也有声音往上传。两人休息了好一阵,汤敏杰没有动静,年轻的士兵倒是并没有放弃,一会儿说道:“你怎么不跑?”
一会儿又道:“你在外头,到底犯了什么事啊?”
汤敏杰不理他,只在某一次他又说起“你杀了我的兄弟”,做出诅咒时,缓缓地开了口:“应该叫做‘同志’。”
年轻的士兵似乎微微愣了愣,但随后一字一顿地说道:“……你也配?”
汤敏杰便不再说了。
时间在风中一点一滴地过去,山下的搜索渐渐地蔓延,汤敏杰靠在山洞的墙壁上,却也不再打算走了,他脑中的思维有些乱,回忆着过去半年的平静,但只是稍稍动一动邪念,终究又炸死了两个人。他知道洞内的年轻士兵还在石壁上轻轻磨他手上的绳索,汤敏杰知道该制止,但只是懒得开口。
他甚至微微的打了个盹。
夜晚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外头有动静到了近处,汤敏杰睁开眼睛,看向对面的士兵,随后抬起了长刀:“不许说话。”但士兵站了起来,他背后的绳索未曾解开,口中是一声大喝:“这里——”
这一声响撕裂了夜空,这边本就是石壁凹陷形成的小洞口,两人隔的距离不远,汤敏杰随手一晃,刀已经压在对方的脖子上,但那年轻人笑起来:“快来啊,这里——你动手啊!有种杀了老子——”
汤敏杰没有动手。
不远处的夜色里,那中年的军人已经奔行而至,这边没有火枪,他的手上拿了一张弓。汤敏杰以刀将那年轻的士兵挟在身前,但对方剧烈的挣扎:“我不怕死!有种动手!孬种!动手啊——陆头,裘自书已经死了,被他黑吃黑弄死了。这孬种不敢动手,杀了他、杀了他——”
方陆挽着弓,红着眼睛看向这边:“我两个兄弟死了……你是什么人?”
“杀了他啊陆头,趁那些人还没来……”
年轻的士兵不怕死地挣扎着,汤敏杰叹息一声,放开了他。他持着刀,望向对面的方陆,摇了摇头:“为什么要做这种事呢?”
天空之中,月朗星稀,但他想,也没有关系了。他决定停在这里。
过去半年时间的平静,在他的脑海闪过,但都迅速变得遥远,眼前更多的,还是北边那带着血腥味的呼啸的风雪,是从妹妹死去之后,便不断缠绕着他的无尽的痛苦。死亡对他而言,是早就该到的一刻。
卢明坊。我等了太久,无谓的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