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听这仆役口若悬河,说得唾沫星子横飞,便也真心叹道:“好家伙了,此地竟有这么多神祈信仰!佛道在中原原是常见,祆教和萨满却是寻常见不着的!”
那仆役见灵渊有兴趣,便愈发谈性上头,道:“这还只是大教,本地尚有诸多小教流传;只是有的传几天就被官府打散了,有的又是规矩众多,便不是我们这些见识浅的能晓得了。远的不说,近二年来,城里有不少婆娘都拜起了‘老母’,每日里吃斋念佛的,一心向善。我们这里的老东家便是拜了老母的,怜惜各地方行人来此多有不便,才隔出这么多院子,雇了我们看护。”
灵渊听到这里,便是真的好奇了,暗道这天下的“老母”众多,却不知哪位老母这般慈悲为怀,劝人向善,教人学好,舍家舍业地来救济别人?他原就觉得这院子租得很是便宜,这会儿才晓得了内里缘由,便仔细问道:“却不知店之东拜的是哪位老母,这般慈悲?是骊山老母,还是妈祖老母?”
仆役笑笑,道:“这咱们就不晓得了。老太太拜了老母以后,便越发地深居简出,我们这些雇来的下人,一年里都见不着她几回;有时银钱拿在手上,想归给她合帐都难。不过公子这会儿问起,我倒是隐约想起来了,去年冬至那会儿,老太太大发慈悲,施舍热汤热粥救济穷人,说是得了……得了……想起来了!说是得了‘无生老母’托梦,不忍见百姓冻饿而死,特来施舍!”
灵渊闻言一愣,眼珠子便是一转,道:“店之东平日行善不说,竟还得了老母显圣托梦,便真是有灵有应了。只是我从未曾听过‘无生老母’这一尊神,像参拜也寻不得门路,却不知小哥能否引我见见店之东,我好生与她老人家讨教一番?”
仆役闻言皱眉,道:“公子有心了,只是老太太从不见生人,我们也没有法子。老母娘娘慈悲,感应公子善心,便也够了。”
灵渊点点头,晓得既然老太太不见外人,那便是强求也无用的。他并不是感应无生老母灵验,要跟着人家入教行善;而是“无生老母”这一个名号,一听来就叫他莫名觉得耳熟,似乎是在哪里听过,又似乎是没有,便是疑惑,多问了两句。
想这家店主老太太已经拜了无生老母,那便应该不是信阿难陀的了,灵渊伸手又摸出几文铜子,递给仆役,道:“我看你见识不少,便也不瞒你了。我来这汾州城,原是听说之前有位大德高僧在此地开坛说法,灵验非常,治病救人,最是慈悲;我老娘痼疾缠身,卧床不起,求医问药,拜神占卜都不见回还。母子连心,我便赶来此地求大德高僧指点,还请小哥帮我!”
仆役得了银钱,自然欢喜,又听灵渊说得动情,便也被他的孝心感动,遗憾开口,道:“公子明鉴了,原不是我不愿帮你。我们这儿常有高僧大德前来,喇嘛上师也是不少,我不晓得你说的是哪一位,便劝你往大感应寺一行,或许能遇上佛缘。”
灵渊一愣,这才想起来自己没说得清楚,便又做出一副叹息模样,道:“小哥一片好意,我自心领了。只是听说那位大德所讲的道理,与我汉地佛法不尽相同,只怕是不会去了大庙之中挂单,却不晓得我能否遇上这等佛缘了。”
仆役遗憾摇头,道:“我真不曾听闻过有这样一位大德,便是对不住了……公子也别着急,您孝感动天,定有神佛庇佑;或许大德有应,自会前来寻你。”
灵渊点点头,便也着实无奈,打发了那仆役退去,自己盘在床榻上运功片刻,便也早早安歇。
练武之人心念澄澈,寻常倒头就睡,很少做梦。灵渊今日却像是听了那仆役说的无生老母之事,心中有了挂牵,一时闭眼之后,竟是恍恍惚惚做起梦来。
在梦里,灵渊站在一处云雾飘渺,仙气弥漫的所在,脚下是白玉的整砖,头顶是弥漫的虚无,眼目前一座金碧辉煌的宫殿,其中宫娥彩女往来不休,热闹非凡。抬腿朝那金殿之中走去,便见得其中雕梁画栋,金银宝器数不胜数,原不是人间所在,而是大罗仙境了。
正迷糊着,灵渊便听得众人莺声燕语,乐师吹拉弹唱之间,隐约传来一阵连哭带唱的腔调,便叫他心中顿时生疑,暗想这等人间仙境所在,本该是无忧无怖才对,哪里会有人在此嚎哭?一念至此,他便是举步朝前走去,没几步便见那进殿正上首坐着一位老态龙钟,面目慈祥的老夫人。却见她头戴凤冠,身披霞帔,雍容无比,这会儿却是正在泣泪嚎啕,口中哭唱道:“自从咱在灵山母子失散,到如今六万年不想回还。无生母想儿女眼前活见,想儿女想的是心如刀剜。想一回又一回不能见面,想一年又一年不回家园。恨不能一个个扳依认母,恨不能一个个同上天盘……”
听闻这哭唱之词,灵渊心底一惊,暗想此人便该是“无生老母”,坐殿哭原是为思念儿郎。梦里的事情就很不讲道理了,灵渊眼看着无生老母痛哭不止,一时间心底竟是涌起一阵难言的悲伤,忍不住上前去想要安慰,便听得那老母一时换了唱腔,道:“我的儿好灵渊上前我看,为娘的思想你哭断了肠。娘不知你如今身在何处,娘不知你是否吃饱穿暖。娘不知你学艺跟了谁人,娘不知你拜师拜向哪山。为娘的一句劝儿听分明,正与邪魔与道它咋两掺……”
一面哭唱着,那无生老母也是一面伸出双手来抱灵渊,灵渊只不知道怎么着,迷迷糊糊就被她抱在了怀里抚慰,顷刻间便惊觉自己乃是血肉之躯的活人,哪里受得住这等无生无极的老母抱在怀中?
心念一起,灵渊便是惊醒,只见窗外月明星稀,隐约间打更声传来,却是刚到三更。夜风一吹,灵渊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透汗,又是从梦中惊醒,一切都还历历在目。回忆着梦里无生老母哭唱的话语,便叫灵渊一时摇头失笑,自言自语道:“奇了怪了,我怕是读书有所成了!那等稀奇古怪的唱词,我竟然自己梦出来了!嘿,还别说,倒是很有韵味……”
嘴上调笑,原是心里不安。灵渊梦见无生老母哭唱,便想着是自己白日里听了那仆役说讲老母托梦之事,映照自身,才有这样奇怪梦境,在梦中将无生老母当作了自己的亲娘;而无生老母最后唱那几句,则是他作为无父无母的孩子最希望听见的关怀,又是学艺拜师,正邪两分的说法,大概是听了罗千子的话语之后有所感悟,也一并映照在梦中了。
这一惊醒,灵渊便是睡意全无,摇摇头合衣站起身来,到院里只觉得夜风清凉,也叫他不由得心生欢喜,这便穿着贴身小衣,一拳一脚活动起身子来。
之前他将拳脚招式化在三宝剑法之中,运剑对付罗千子的时候,曾经隐约觉得体内一股子真气莫名流转,与大洞剑经的内功法门相似又不相同,早叫他心底里有了疑惑。他暗想那高人传授自己的这套拳脚招式,或许是藏了内劲运转的法门在内,只是因为自己没有内功心法,不能窥测其中奥妙。非要通过三宝剑法为桥梁,才将这拳脚的招式和大洞剑经的内家法门结合,勾动了体内真气运转,才会凭空有一股子巨力无处发泄,一掌便将那罗千子打飞了出去。
这原是他自己的猜测,也是这两日间奔波辛苦,无心演练。这会儿夜深人静,又是心念澄明,他便也动手试试,一试之下果然觉得一股寒热交加的气息,从自己眉心识海处逐渐盘旋凝练出来。随着他拳脚舞动,这一股寒热气息便也逐渐上升,从额头上神庭穴开始,走上星穴,颅汇穴,开始逆行督脉,一路走后脊梁绕过胯下,直到口内龈交穴处,便入任脉,依旧逆行;直到最后一拳打出,这股子寒热之气才重归眉心识海,静静潜伏下去,却是一时之间,灵渊只觉得神清气爽,身子轻快,忍不住便是仰头长啸,顷刻间啸叫声划破夜空。
一声啸毕,灵渊才一时恍然大悟,顿觉后怕非常,连忙跑回屋里,紧锁了房门。也幸好汾州城教派林立,各种神魔传说流传民间;大半夜的听得一声啸叫,老百姓都以为是传说中的鬼怪现身,谁也不敢出来探个究竟,才不叫灵渊担了这个扰人清梦的罪名。
一时坐在床榻边上,灵渊自己都是吓了一身的冷汗出来,暗想自己平日里最是谨慎,怎的会一时间发了失心疯,去练这既无口诀,也无心法的内功路数!任督二脉在十二正经之外,乃是奇经之属,两脉归一,分属正反阴阳,最是要紧;自己竟然运转真气,逆行两脉,便是冒了天大的风险,稍有个不慎,就是轻则伤身,重则要命的,却是太大意,太轻浮了!
过得许久,灵渊才稍稍冷静下来,才细想刚才的种种体会,一时便觉得这功夫也是不同凡响,虽与大洞剑经指点的十二正经法门不同,也与龙虎真人顺行奇经八脉的法子相异,但运功时异常顺畅,运功后身心也是舒爽,只觉得疲劳和困倦一扫而空,便觉得这功夫也是内家正道。
心念一动,灵渊又觉得眉心处寒热汇聚,当下便也横出一条心去,像中了邪一样壮起胆子,只本能晓得这功夫并不害人,便沉浸心神还是引导气息。有了之前那一次的经验,这会儿他不靠拳脚也能导引气息逆行两脉,又是身子平和之中,更能体会到真气运转的路子,行功圆满也不再憋闷,只觉口中唾液充盈,胸中五气滋长,一时心满意足,竟倒头又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