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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夜巡(第1页)

朱兴顺头上缠着白色绷带,进了校长办公室。陈天南拒绝了朱兴顺立即恢复工作的要求,坚持让朱兴顺继续休息一周。他的高中数学课,暂时由李培峰代。这样繁重的工作,李培峰以前曾干过,在他加紧马力评中一职称那年,同时担任了三个班的数学课,还兼任年级组长、班主任,精力旺盛的李培峰似乎永远有使不完的劲,再桀骜健壮的学生在李培峰手下都过不了几招。副校长岗位的事,则分给了政教主任章振刚和教导主任蒲易莲分担。

政教主任章振刚也是一个精力充沛不知疲倦的人,爱一个人打篮球,说话斩钉截铁是他的最大特点,似乎是受到政教主任这个职务的影响,因为义正辞严不容置疑言语铿锵地教育犯了错误的学生,是章振刚每天分内事。在两操集会时间,大谈特谈学校违纪事件和安全工作等,成了章振刚的癖好。“掐头去尾,中间捣乱”,那掐头的事,主要就是章振刚干的,每次集会似乎有讲不完的话,上课了还在滔滔不绝。因此背后也有人把章振刚叫做“掐头专家”,或者“劳动模范”,他经常一个人不计报酬代了全校三、四十个班级的半节课。

章振刚接到镇郊村民的举报,说是郊外暂时停用的砖厂,窑内有学生群宿,有村民亲眼见到三男三女群宿后,凌晨五点多才离开,早起的扫街工人还曾迎面碰上,附近某个学生似乎认得这些群宿的人中一两个人,可以肯定他们是璧江中学的学生。章振刚立即叫来知情的那位学生,那个学生吞吞吐吐地说好像有个男生是初三·四班的,姓名不清楚。

章振刚立即电话里对保卫科长冯明江和新任的初三·四班班主任楚钰说了此事,希望他们先做暗中调查,再妥善处理。保卫科属副校长周宇全分管,中层副职,相当于政教主任助理。冯明江答应得很爽快,约好楚钰,下午没课时先去砖窑了解情况,晚自习再询问知情学生。

一提到本班男生,楚钰立即想到走读生范建,这个母亲不知何处,老爸外出打工寄点钱回家过生活,跟着爷爷过日子的少年。他爷爷时常几乎是哭着鼻子诉说管不了范建。这是最令楚钰头疼的一人。楚钰在电话里回答章振刚说:“住校生上周和本周都没有请假的,指派的寝室组长也没反映有哪个外出不归,如果有初三·四班的,只能是走读生,而且,最大可能就是范建,这家伙,除了搞大女生肚子外,屁事不干。”

说到范建,章振刚也头疼,这是他最熟悉的学生,政教处常客,好在已到了初三,折腾不了几天了。

楚钰接受初三·四班班主任以来,一切都很顺利,范建除外。楚钰不是一个严厉的人,说话诙谐有趣,学生与其说是怕他,不如说是不忍心让他生气,同时又怕他挖苦人。楚钰若是刻薄起来,就像拿最细的吉他弦勒你脖子。

有点教龄的教师都知道,普九以前,学生尊师怕师不用打,但是可以随便打;而现在的90后,泥沙俱下,特别是在初中阶段,常常还欺师辱师,真的想打,但是轻易不敢打。楚钰的女儿就读市里国重高中,成绩非常好,是TT(特特班,也叫清北班,按常规每所学校文理科各只有一个班)班学生,因此人们问楚钰,是不是他也像那位著名的“中国狼爸”一样,“三天一顿打,孩子进清华。”楚钰便夸张地先呀呀两声再说道:只有这么一个宝贝,疼爱还来不及,舍得动手?教育目的不是强行要培养什么样式的接班人,强迫孩子按照成人计划的目标和要求行动,否则就给予惩罚。教育的实质是激发引导学生自我发展,要爱孩子并让他体会到爱,培养孩子的感恩之心。

确实如此,楚钰只用他的嘴打人,而且会很疼,爱和学生开玩笑,没大没小的,讥讽起人来叫你哭笑不得。一次休息时,学生请他讲故事,或者猜谜语,楚钰便说了一个脑筋急转弯:兔子和猪比赛跑,在路上你追我赶。突然,前面路中间出现了一棵大榕树。这是一棵近千年的大榕树,枝叶如盖,浓荫密布,像文物一样,所以即使修公路也要保护它,便留在路中间了。兔子一刹腿一转,绕过去了,猪直奔大树,撞得头破血流,晕头转向,哼哼着直哆嗦。你们说,这是为什么?

学生面面相觑,楚钰不给他们更多思考的时间,停了一停说道:那是因为猪不会急转弯。

静场。

十秒后,学生们哑然失笑,原来他们全被骂做猪了。一个学生不服气地说:这个故事我听过,也回答得上来,但是老师使诈,中间加了很多细节,比如对榕树的描写,分散了我们注意力。

“你说的不错,课堂上也是这样,一个疏忽就可能使原本简单的事情变得复杂,所以你们干事一定要全神贯注,全力以赴,玩耍、休息的时候则不要想着作业。”楚钰回答道。

“老师,怎样培养幽默和有趣呢?”

“上网易,看跟帖,写跟帖,修高楼。”

学校清溪文学社组建已经多年,语文组长曾多次去讲课,文学社想请楚钰去做一次讲座,但是楚钰推却了,他说他读的书并不多,大家都用异样的眼神对着他时,楚钰又补充道,他指的是中国现、当代文学作品,因为虚假不值得看。文学社的粉丝要求楚钰为他们推荐一些必读作品,进一步引导他们怎样更好地理解这些作品。楚钰说不清楚什么是必读作品,学生立即举出几个居于畅销书前几位青年大腕的书籍来,希望可以给他们分析一下这些作品。楚钰撇撇嘴,不予作答。在楚钰看来,并且公开表示过这种观点:郭敬明就是一颗虚浮的肥皂泡,装腔作势,除了干些剽窃尚未出名的作品、组织写手创作自己署名外,尤其喜欢蘸着月经的血,把苍白的嘴唇涂艳了诱惑轻浅的青年人。谁喜欢小四那些东西他不管,但是谁也不可以要求楚钰对此做文学评论。

孤傲狂狷,不给人面子,但是,楚钰的学生就是喜欢他。喜欢他知识渊博、信手拈来的自如;喜欢他共鸣丰富磁性十足的嗓音把文学的底蕴娓娓道来;喜欢他漂亮潇洒的行书,书写时犹如黑色兰博基尼在大道上飞驰;喜欢他担任篮球裁判时标准规范的手势和手舞足蹈的神态,恰如讲课忘乎所以时的挥洒奔放。

做了班主任,楚钰和学生的关系更加密切。夕会时,他不会长篇大论讲那些空洞的道理,必要的事情讲过后,他和他们一起玩。他们翻开语文课本,演出其中的话剧,楚钰会担当某个男性角色;他也走走象棋,讲解担子炮如何挡车、马炮联防如何防当头炮,并偶尔兴致高涨在一场实战演练中让掉一匹马后把某个小男孩杀得屁股尿流;然而干得最多的是教唱歌。

数次输掉了棋局的男孩,一脸沮丧,甚至红着脸不肯抬头,要知道他平时也是让掉车马后杀得同学屁股尿流的英雄。楚钰连比带划对身边这群男生说:我像你们这么大时,每年都要被杨叔叔狠狠修理一次,因为杨叔叔西藏当兵,少校军官,一年才回家探一次亲。我做老师后,杨叔叔转业回家,常常遇见他,但是我们基本不再下棋了,因为现在杨叔叔总是输。呵呵,希望,将来你们也对我客气一点。

男孩子们便把崇敬信服的目光聚焦在楚钰的脸上,楚钰解颐而笑。他很信实卢梭的一句话,大意是这样:面对尚未成熟的学生,教师容易滋生虚伪的神气,总要在任何适当的时候显示自己的学识和聪明,在叫学生做什么事情的时候,总是装得好像让他们去做便一定比学生高明。教师显示聪明的时候,其实反而遏制了学生。不要挫伤年轻人的勇气和信心,相反,要不惜一切以提高青年的信心和勇气,使他们渴望同你并驾齐驱,相信能够变成同你匹敌的人。

唱歌和打篮球是学生时代最惬意的事。这些朦胧的少男少女们,唱光良的《童话》,唱周杰伦的《菊花台》,唱王菲的《传奇》,还唱夹生不熟的陈奕迅的《十年》,以及轻佻伤感的《同桌的你》。

楚钰既然有那么好的嗓音,而且自修过声乐,又是班主任有大量的相处时间,学生是不会放过机会鼓动和提出要求的。楚钰不推辞,但是选曲的时候遇到了代沟和校园环境的难题,有的歌曲不想教,有的不方便教,比如那些颓废的和十分缠绵的。

老师是不是想教我们唱《让我们荡起双桨》?一个大胆的男生提问。

这支歌的旋律非常优美,但是我要你们忘记里面的歌词。楚钰回答。

Why???

“我问你亲爱的伙伴,谁给我们安排下幸福的生活”。但是,你们明白,人,是千差万别的,人的幸福也千差万别,没有人可以替别人安排幸福。思想是不能统一的,那样的结果只是万马齐喑,民族颓废,正如妄图统一安排物质生活的计划经济让百业凋敝,民不聊生一样。生物多样性保证了生物的正常进化,思想多元化才是创造力的肥沃土壤。一切都听从安排,那是没有独立精神的奴才。从春秋时期的所谓诸子百家开始,我看见中国文人唯独缺少一种东西,独立自由的思想,这便是赫拉克利特说过的一句话——“我宁愿得到一个因果性的解释,而不愿得到一个波斯王位。”我们,从古至今进学为啥?——“学会文武艺,货与帝王家。”从孔子商鞅屈原,到李白孟浩然范仲淹曾国藩,莫不如此。从商鞅开始的帝王术和愚民弱民法则盛行两千多年,荼毒甚深。儒表法里,《商君书》被暗里奉为圭臬。现在,我要郑重地请你们步入现代文明。

不管怎样说,不教唱歌是过不了这关的,这是班主任弥杀各种异味的调和剂,是味精,以及镇静剂,也是轻易拉近师生距离的良好手段。男孩女孩的热情都很高。折中之后,楚钰便教学生们唱《飞天》、《高原红》、《天路》,甚至用听起来蛮像的日语唱谷村新司的《星》。

朱兴顺历来对楚钰的教学和管理颇有微词,学校觉得楚钰特立独行,也从来不安排他教重点班。校内有不少人认为楚钰是夸夸其谈、华而不实、风流毕现,生就一张哄女人开心的巧嘴,与其说是爱憎分明,不如说是愤世嫉俗;缺少的恰是教师最需要的脚踏实地、任劳任怨、尊重现实、服从上级、牛马精神。别人说归说,楚钰自行其是,他认为个人是在独立地进行蒙特所利式快乐教育。在这方面走在最前面的上海,从幼儿园开始,很多学校追求这种蒙特梭利式教育,啥都不教,让小孩傻玩。换到中学,形式上和时间比例上有了不同,实质还是一样的。楚钰自认已经是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将要做的则是写万页书,所以他自信地坚持着,甚至鼓励女儿放手花钱享受生活。他的女儿楚秋云一直是他施教的首席对象。

没有人会和楚钰当面争论,那属于自寻烦恼,楚钰也乐得自享孤独。第三节课下课后,两操时间,学校又开始进行逃生演练了,自从汶川大地震后,学校几乎每个月演练一次。

站在求知楼二层二年级组办公室外,楚钰端着茶杯,品着特意带到学校的龙井,观看学生回到教室后将进行的第二次逃生演练。他的办公室是三年级组,在对面综合楼即厚德楼,但是第四节课是他的初二·三班语文,他不知道演练什么时候结束,这节课还能不能上,他必须在这里等着。几个老师在办公室内讨论着奥运会开幕式以及鸟巢水立方。

逃生演练时,学校原来是要求班主任必须到场指挥。那时楚钰还没有担任班主任,但是喜欢和班主任们讨论一些工作问题。楚钰说,班主任必到是虚假的形式主义作祟,不是从学生真正的安全角度出发。试想想,哪次地震、火灾等突发灾害,是事先预料得到然后班主任跑到一定位置候着的呢?学生若养成了依赖班主任指引照看的习惯,而不是听信号、看情况,按照设计好的逃生路线沉着有序地行动,结果反而会在实际灾害发生时危险重重。

经过楚钰一分析,果然有勇敢的班主任在会上提了出来,身心俱疲的班妈妈们纷纷附和,学校便把这个要求搁置起来,不置可否,实际是默认了班主任可以不到场。但是班级在演练时若是混乱无序,事后挨训的一定是班主任。

呜呜的警报声响了起来,通过学校四处安置的喇叭,半个镇子都听得见。学生们从教室里涌了出来。突然,一个男生被后面的人踩住了脚跟,摔倒了,他想站起来,然而汹涌的人流犹如泰山压顶。离他最近的两个学生,大叫着求助,但是在四处澎湃的声音巨浪中湮没不闻,他们想撑住,但是巨大人流前进的力量推挤着,不容前面的人有半点迟缓。他们只得跨了过去。更多后面的人也不知情,朝前涌着,踩到了什么才知道原来脚下有人。

拼命挣扎着却怎么也爬不起来的男生,发出带着哭音的惊恐哀嚎。楚钰将茶盅往栏杆上一放,两步冲上去,口里大叫着“慢点,有人摔倒了”,一边用手撑着往前扑的学生身体,一边去拉地上的男生。人群前涌的力量太大,喜欢运动、身体健壮的楚钰一只手也顶不住。他半蹲着身体,侧身用肩膀扛住了最前面的人,接着奋力拉起了倒在地上文弱的男生。这个男生的脸色已经变青,脸颊上还有鞋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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