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裁员齐晓梅是申请方一中挑选的仲裁员,她说:“何姐,你在大学里消息挺不灵的。据我所知,蓝桥公司已经在申请破产。你再开庭,再选定一个鉴定机构来评估鉴定,鉴定后再出报告,这样再快也一个多月拖下去了,那时候蓝桥公司破产案肯定已立起来了,他们的资产也全部冻结了。那时候我们再裁决蓝桥公司赔偿500万元那只能是一纸空文。蓝桥公司的500万元债务,在破产时能拿回百分之一就很好了,申请人不要说得不到250万元,就是第一次十万元的鉴定费也白贴了。所以,包律师这一招,叫一石二鸟,他通过拖延时间,一是让申请人多出花费得不到好处;二是也让我们仲裁委威信扫地——裁决等于一纸空文,当然,他的知声度会再次大大提升。”
另一个仲裁员老李是被申请方蓝桥公司选定的,但他也气愤了:“过分,太过分了!老包这是什么职业道德呀!但是话说回来,我们要是硬裁决,支持申请人的请求,包律师他们到法院提起诉讼,法院肯定会撤销我们的裁决,那可是本委败诉第一案呢!”
何玉娇悲愤了,她还从来没有让人这样耍过。她咬牙拍板:“就这样了:认定上海源渊公司的鉴定结论合法有效,裁决被申请人在十五天内支付申请人五百万元整。其他的事,我们做不了主。我们只对自己的良心负责!”
小齐问:“何姐,我们这样做行吗?我们可以按程序做,再开一次庭,双方重选鉴定机构。时间拖是拖一点,但我们没有错,到时候申请人拿不到钱是他们自己的过错,也怪不上我们的。”
“可是,那么多教师怎么办呢?他们住不进去,就教不好课;教不好课,就影响学生考大学。如果该考上大学而考不上,孩子们的前途呢?家长们的心情呢?”说到这里何玉娇都落下泪来。
老李支持何玉娇:“何老师,就照你说的裁决吧。我们走一步是一步,对得起良心就好。共产党的天下,还真能让群众吃亏呀!”
三位仲裁员工整地在合议笔录上签字,并每人写下一句话:我们看到了本案程序上的瑕疵,但强烈要求维持本裁决。
裁决书当天下午就下达了,何玉娇裁定被申请人蓝桥公司在十五天内支付申请人五百万元整。
裁决书下达后,何玉娇的心反而更乱了,她没有心思带儿子去千岛湖了,她约见了仲裁委梁秘书长。不是她希望求助于谁。她历来的主张是政与法分开,党政不要插手法律。可是她这次太委屈了,她太需要找一个人倒倒苦水了。
梁秘书长倾听着她的诉说,还扯出一个又一个的面巾纸给她擦泪。最后他淡淡地说了一句:“我会向有关市领导汇报的。”
蓝桥公司向市中级人民法院提起诉讼,要求撤销仲裁委的裁决书。
市中级人民法院主审法官林琼森很是客气地约何玉娇前去谈话。他委婉地指出何玉娇在市一中与蓝桥公司一案仲裁中,让鉴定机构既当裁判员又当运动员,是程序明显错误。他最后的结论是,从轻里说,在本案中,仲裁庭是错选了与本案有利害关系的人当了鉴定人,鉴定资格有问题;从重里说,本案的当事人涉嫌循私舞弊、假公济私。何玉娇听得出,她有麻烦了。
她努力挽救:“林法官,程序上的问题我们也是看到的。只是李校长他们之所以这么急,也是被逼无奈之举。你设身处地地想想,你要是李校长,且不太懂法律,你会怎么做?他这样做,在法律上看似不合理,但他的处置对广大教师的切身利益是有利的,对广大家长和学生是有利的,对政府工作是有利的,你说我们应不应该维护呢。况且,就程序而言,也不是完全错误的,鉴定机构是双方共同选定的,开始鉴定时申请人与鉴定机构是不认识的,这是双方都公认的。鉴定机构在完成自己鉴定任务后,才与鉴定申请人即一中签订施工合同的,从时间上讲也是有一个过程的,不是鉴定完了后马上就签订施工合同的……”
林审判员显然已有自己的主见:“何教授,你讲的是道理,从道理上讲你也不是没有道理。但我讲的是事实,事实胜于雄辩。你讲一千道一万,改变不了本案程序上错的了事实。李校长可以不懂法,你作为首席仲裁员不可以不懂法。程序错是大错,不能因为实体上有理,我们就可以不尊重程序。因此……”
“等等,”何玉娇再做努力。“蓝桥公司这是在拖延时间,这样拖下去的结果,将是蓝桥公司的破产,最后一中拿不到一分钱赔偿。”
“我管不了这么多。我只是一个小小的法官,我做人的信条是,忠于法律,扫好自己的门前雪。换言之,我只能依法做好本职工作。拿不拿到钱,拿到多少钱,那是执行上的事,最后是政府的事。”
“你,你怎么这样呀!上大学时你的老师就是教导你死背教条的么?难道你没有学过法制史么?不知道法律的根本精神是来自习俗、来自习惯、来自公理并符合自然么?你不会在自己的职权中以法的根本精神为灵魂做创造性的变通么?”
“行了,打住!何教授,我不是您的学生,我不想听您上课。这案件就像和尚头上的虱子,简单而明了的。就这么定了:您的案子程序不对,我们要依法撤销它了。再见。”
何玉娇面对这种固执,已无话可说。她喃喃自语:“简单明了?简单明了背后才最可能是要大BUG呢!”
“什么大八哥大九哥?你这是什么意思?请简洁明了地讲出你的意思。”
何玉娇不再理他,出了他办公室的门,走出了中院的大楼。她一时控制不住自己的悲愤,躲到一棵大树背后,泪如雨下。她不知道为什么许多人学习法律只学到皮毛。不知道为什么凭一颗正直的心做出的裁决会得不到法官的理解。她想,包律师的想法得逞了,一中要拿不到赔偿了,广大教师入住新房遥遥无期了……天哪,她帮不了他们,一个堂堂正正的首席仲裁员,一个满腹经纶的法学教授帮不了受苦的他们了,她失声痛哭。
法院的门卫以为她是上访户,就扶她到了接待室坐下。接待室法官倒了一杯白开水,挺亲切地说:“我说这位女同志,有什么冤情你对我说说,看看我能不能帮你,不要在法院大门口哭嘛,影响多不好?”
冤情,她真有天大的冤情,可向谁诉?
她喝了水,谢过法官,走了。
这时,她的手机响了一下,有了一条短信:“不好意思,何小妹,这次我赢了。以后你多磨练磨练就会成熟的。这次给你添麻烦了。但这是我的职责所在,见谅。老包。”
下午,何玉娇灰头土脸来到仲裁委梁秘书长办公室。她说:“秘书长,不好意思,我要让我们仲裁委产生第一例被撤销案子了。”
“是吗?就是一中与蓝桥公司那个案子么?”秘书长还是淡淡地问。
“正是。上午中院林法官找我去谈话了,明确说要撤销我们这个案子。看来我是做得不周全,给我们仲裁委从来‘没有一例案子被撤销’的光荣抹黑了。”
“给我写一个报告吧。”秘书长还是淡淡地说。
“嗯。我回家后就打,再从网上发过来,我人就不过来了。”何玉娇说完转身出去了。
走出仲裁委,迎面一辆轿车开来,车一停,下来了李佑君校长。他拦住了何玉娇:“何首席,听说我们要败诉了?”
何玉娇这时已无话可说,她只是点点头:“我们程序错了还强行裁决,法院不认可我们的做法。”
“错什么错!我们,包括你们仲裁庭,一心为广大教师根本利益着想,有什么错!鉴定机构到我们这儿施工,有什么错!上海源渊公司鉴定我们的损失还是最少的呢。我们是想早点开工的,边仲裁我们边开始找施工单位。开始我们找的不是上海源渊公司,但找了好几家公司,人家听说要加固三栋楼,都说至少800万才能做。别人都不能做,我们就只好再‘赖’上人家上海源渊公司,说人家不肯做,你们说这个价就能做的,那就你们找施工队指导他们帮我们做,合同就这么签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