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渊从演武场回转枯园的一路之上,都有一种踏足云端的不真实感。从潜意识里,他一直因为当日罗千子的话语,而觉得姜映明将自己带回来有所企图,一直设有心防,对姜映明有一种敬而远之的情感。故而这一个月以来,姜映明不曾传授他任何武功,他倒也觉得正常,甚至已经开始习惯,虽然偶尔还是会有期待,但期待本身就是虚无缥缈的。
到得今日,在正伦子夜袭山庄之后的关键时刻,姜映明突然提出要传授他武功,着实有些出乎灵渊的预料,叫他很有些受宠若惊,又是不知道眼前的一切是真实还是虚幻。
然而,怀里揣着的那几张薄纸,一直提醒着灵渊这一切的真实。他先前从姜映明手中接过这些口诀的时候,就已经大略读了一遍,虽是觉得艰深困难,但也确定这的确是壮大脏腑,运转气血的不二法门,是内家入门的金科玉律,最是真实,无虚妄法。
一路浑浑噩噩,直到回到枯园中,灵渊才稍稍镇定下来。
小心翼翼地取出那几张记载着口诀的薄纸,灵渊也是慌忙找了笔墨纸砚出来。这枯园原本是姜映明静养之所,文房四宝一类倒也不缺。笨拙地兑水研磨,化开隐有冷冷梅花香气的墨锭之后,灵渊便也拿起一支狼毫细笔,一字一句地开始抄录姜映明给他的心法口诀。其举动从根本上,还是表现了他的不安全感,却是非要将这口诀备份下来,仔细收藏,才能安心。
实话实说,灵渊确实是能够读书识字,其文化水平,比起一般的私塾学子来说也不逊多少。姜映明给出来的心法口诀,虽是文理晦涩,遣词生僻,含义艰深,道理隐藏,倒也不是叫人无从解读的天书,以灵渊的学识,勉强能够读通,自然能够抄写不在话下。
正抄着,灵渊就听见门外传来脚步声音。不用转身看,他也知道是玉书来了,直接喊了一声“进来”,也不起身迎接,只顾着埋头抄写,丝毫不在意玉书进门站在自己身后。
玉书推门进来,一时看见灵渊正在抄写心法,想着“好记性不如烂笔头”,抄抄写写其实也是有利于背诵,他原是不打算打扰灵渊的。然而一看灵渊的动作,玉书便是忍不住笑出声来,原是灵渊握笔的姿势,与寻常人很有些不同,好好一支毛笔,被他用捏筷子的方式捏在手中,三指擒住,柔软笔锋倾斜,令他所写的每一个字都是笔画粗大,字迹扁平,看上去十分稚拙。
听见玉书嗤嗤发笑,灵渊一时脸红,倒也晓得自己运笔之法不对,恼羞成怒下骤然回头,盯着玉书不放,看得玉书又是好笑,又是心疼,连忙道:“你别误会,我这不是存心笑话你……只是这么多年,我从未见过有人这般运笔……是我不对,忘了你不曾仔细学过。来,把笔给我。”
说着话,玉书便伸手从灵渊手中,接过毛笔,用五指执笔,将其握在手中,手腕微悬,轻轻抖动手腕,便在旁边一张白纸上写出“灵渊”二字的蝇头小楷,英挺非常,这才轻声道:“你那样运笔,手指吃力,手臂受罪,不说字迹如何,时间久了总会觉得手臂酸痛。来,你试试我这样……”
灵渊狠狠瞪了玉书一眼,道:“古人云:‘执笔无定法,要使虚而宽。’我要怎么拿,是我的自由,你别管我!难道我写出来的字,就比你的差那么多么?”
玉书原本还忍不住笑,但听得灵渊的“执笔无定法”之语,一时大觉惊讶,没想到他对书法能有这样深刻的理解,一时暗自咀嚼其中道理,不由点头认可;又听灵渊不服,他便也仔细看向先前灵渊所抄写的部分。这不看还好,一仔细看,玉书心里都是一惊,却是灵渊写出来的那些字,虽是笔画粗大,字体扁平古拙,可一笔一划之间,似乎是很有些韵味和机巧,笔法高明,看久了竟然会觉得顺眼,越看越耐看,再不觉得丑陋蠢笨,原是一门不差的书法。
灵渊也只是自尊心作祟,一时受不了玉书嘲笑才反唇相讥,看见玉书为他演示五指执笔之法后,便也从玉书手里抢过笔来,学着执握,悬腕写字,有板有眼。原本他就是有些武艺在身的,练武本身就是增强人对自身肌肉骨骼的掌控能力,常人要学十天半个月的执笔之法,对于灵渊来说简直是一看就会,要不是他之前日子太苦,没钱买笔墨纸砚练习,只怕现在的他,早已成为了一位书法大家了,也说不定。
玉书看见灵渊以五指执笔,便能写出与自己十分类似的字迹来,也是对他佩服,便也诚心道歉:“是了,你这话说得有理。是我太过傲慢,才不自觉贬低了你,对不住……咦?”
还没道歉完,玉书便是伸手拿起了姜映明所写的那几张口诀心法,仔细观瞧,一时面露喜色,嗓音都有些变尖,欢喜道:“父亲竟然传了这门心法给你!灵渊!你知不知道,这些口诀,是何等要紧之物?”
灵渊原本还在生玉书的气,这会儿听他语调夸张,似乎对姜映明传授这些口诀给自己十分意外,便也不再纠结前事,连忙起身,问道:“怎么?这些口诀,很厉害么?姜叔传我口诀之时,只说不得外传,并不曾说有多重要……”
玉书激动得合不拢嘴,晓得灵渊不知其中关窍,便也耐心解释道:“这东西从本质上说,的确是没有什么要紧的。武道内家法门,都有一个导引之术,以其沟通内外,运转气血,使得外家招式修行,能够鼓动脏腑而强健自身,逐渐累积内家真气。导引术本身,原是内家修行与外家修行的桥梁;因着人体本质相同,经脉总是一般无二,所以这导引术的法门,各家区别不是很大,乃是一种入门功夫。”
灵渊闻言,大失所望,不由道:“既然是各家都差不多的法门,你又何必这般激动?白叫我欢喜一场,还以为姜叔传授了什么绝世神功给我!”
玉书依旧惊喜不已,直道:“这就是你不晓得了!虽然导引术之法,各家相差不多;可是记载这导引术的典籍,彼此间却是大有不同!父亲给你的这些口诀,都是从我们华存山庄的《黄庭大洞剑经》中一字不差,抄录下来的!看样子,父亲是要将这门神功,传授给你了!你想想,诸位师兄师姐中,能够得传这秘典的,不过是一掌屈指可数;我与玉颜所学的,也是这等口诀!可见父亲是有多重视你哩!”
灵渊闻言一愣,随即也是大喜,晓得玉书从不对自己说谎,既然他这般激动,此事便是板上钉钉。他却是根本不曾想到,姜映明会将华存山庄的镇派之宝传授给自己,一时心中激动,无法言说。
玉书见灵渊不语,还以为他不明白这口诀的重要之处,便又解释道:“想当年,中原武林共有三大正道门派,都是传承千年,弟子无数的庞然大物。这三大正道门派,各有镇压气数的神功秘典,无一不是盖绝天下的无上武功。其中龙虎派有《龙虎授篆拳法》,轩辕宗有《洞玄五符天书》,都是名扬四海,威震武林的无上神功。我们华存山庄的前身,便是三大门派之首的华存剑派,所谓镇派之宝,便是这三卷《黄庭大洞剑经》了!”
虽然之前从说书先生口中,听闻了不少江湖轶事,知道了不少江湖传闻;但是到得今时今日,灵渊才晓得原来天下有这三大正道门派的划分,晓得了他们各自的神功秘典名号。又转念想到姜映明竟然将三大秘典之一,世人可遇而不可求的《黄庭大洞剑经》所记载的导引术传授给自己,便也叫他心中止不住的感恩和激动,一时间难以自持,颇为先前自己对姜映明的怀疑感到愧疚。
短暂的激动过后,疑惑便也涌上了灵渊的心头,叫他不由得开口问道:“玉书,你说这三大门派,势力浩大,我怎的从来不曾听过?就是这华存山庄,也不是华存剑派,这其中有什么不同么?”
玉书闻言,原本激动的神情之骤然褪去,好半天才叹了口气,低声道:“这三大门派,早在四十年前就已经尽数分崩离析,不复存在了。我父亲乃是华存剑派正统传人,故而建立华存山庄延续道统;其余龙虎派和轩辕宗,则是分别固守了江南西路的龙虎山,以及淮南东路的茅山,与我华存山庄类似,都是传承门派宗旨要义,但与先前的门派已经不同,不复昔日光景。”
灵渊听玉书这般说,愈发疑惑,道:“照你所说,三大门派都是足以左右天下大势的存在,传承千年不休,怎地会在四十年前骤然分崩离析,一同消失不见?”
玉书摇了摇头,低声道:“这事我也不清楚,只是听父亲偶然提起过。不过四十年前,中原动荡,正是群雄逐鹿,改朝换代,天下易主的时候,说不定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的事情,才导致三派消失。父亲从不愿说起此事,你可千万不要在他面前提起。”
灵渊连忙点头,暗道这三派怕不是受了朝廷忌惮,在改朝换代之时遭了黑手才消失;然而这样说来,却又与姜映明受到皇帝封诰,建立华存山庄的事实不符。微微摇了摇头,将这些纷扰纠缠的疑虑逐出脑海,灵渊便又听见玉书的声音响起,道:“不说这些。这些心法口诀,你可有不解之处?既然父亲将其传授于你,我便能为你解答许多了!”
灵渊想起先前姜映明所说,骤然醒悟,晓得玉书只怕是被姜映明遣来此间,专门为自己答疑解惑的,便也铺开几张薄纸,一字一句地向玉书请教个中深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