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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3章 血狮（第1页）

出租车被堵在路上动弹不得的时候，一块广告牌占据了杨沛然几乎整个视界，令他躲闪不得，不得不去认真地看那个广告。

那广告粗看像是一个什么国家的红蓝白国旗但被变形了，文字也颠三倒四地呈现。他花了好几分钟才辨认出广告文案的逻辑来，“中国人距离信息高速公路有多远——向北1500米”，以及一个路标icon上写着大大的几个字，瀛海威时空。

杨沛然不知道这是家什么公司，卖的什么产品，甚至他也不理解信息高速公路是什么意思，他想到的是钱。什么公司会花这个钱打这么大的路牌广告，却用文学青年的口吻抒情，不告诉受众它是家什么公司，卖什么产品，以及为什么用户有必要买它们的产品？这一个月得花三千块钱吧？他心中暗想。

方嘉告诉杨沛然他将会离开时，正好有两个一年以上工作经验的游戏主程流落到了市场上。杨沛然都认得，大致判断他们技术水平距离方嘉甚远但远超方嘉认可的段泽晨。他几乎想延揽其中一个，迟疑再三还是没有下手。因为方嘉离开之后黑铁纪每月薪资支出将一下子减去三千多，计算到隔年三月的话，差不多就是两万多块钱，这几乎够整个公司再多支撑三个月的。杨沛然以往经历过断粮几个月的艰辛，懂得节省的重要性；他没想到这个便罢，既然想到了就如着魔一般不能摆脱，甚至明知，以及宁愿冒着整个技术水平和安全性下降一大截来换取这足以多支撑三个月的成果，也觉得这是相当划算的；如果勉强招进来一个一千多薪水的程序员，三个月顿时就缩为两个月甚至只一个月了，这是他难以摆脱的执念。

这个念头是逐步形成、凝固，继而坚定起来的，在eng版本真正出来之后，他更没有任何还打算补充一名程序员的想法了，对黑铁纪而言段泽晨加上袁宝庆已足够；哪怕他给段泽晨加薪四百元以嘉许稳固其心让结余变少一些，也算是裱糊过门面了。

相比起方嘉离开的巨大结余，杨文科离职总共也可以降低五六千元的支出，但相对就没那么重要；反而是他离开给了耿天一个更充分的锻炼机会和成长空间，这是杨沛然不急着补充策划的原因；即便要补充，也打算等耿天成长定型，足以担任主策职责之后。而这第一次全体工作会议上耿天的主张让杨沛然觉得自己的苦心立即就收到了回报，一个更换美术资源的激进举措，举重若轻，直指人心。

从直觉上来说，杨沛然认为耿天这个点子实在是妙到巅峰，不可能有比这更使原本这款作品脱胎换骨的改动了，他已经飞快地想见在按照耿天描述的，更换了美术资源之后这款游戏将会呈现出一个什么样的形态来，对他这样一个甚至对游戏已经多多少少产生厌倦感的国内最资深的老策划而言，唯有四个字可以形容，食指大动。

但他不能这么流露出来，反而他必须表现出这不是个好主意，乃至是有政治风险的，必须把耿天的焰头给压一压，这是管理上的平衡法；而另一方面，对于已经做过好多款产品，兼有意料不到的成功和意料不到的失败的他而言，他有充分的戒慎恐惧，知道当自己最乐观的时候其实正是最危险的时刻。换言之，他觉得耿天的主意是好的，但可能连自己一起都是错的。

除了耿天提议将游戏背景更换到未来之外，全体会议上众人提的改进意见里重要而难以抉择的还有一个，那就是段泽晨提出增加联机对战的功能。杨沛然近两周多数时候不在公司里，偶尔在时也没空自己研究《C&C》，只是站在员工背后看着他们玩，见过几次联机对战的情境，他理解段泽晨所持的主张，觉得逻辑自洽，如果公司有足够的人力的话，倒真该好好地做这件事，但谁懂得联机对战功能的开发呢？也许已经为公司节约下两万多成本的方嘉有这个能力，段泽晨一望可知不具备这个能力。

“我想，如果未来我们会出《睡狮2》，我会把联机对战功能第一个加到新功能开发列表中去，但现在不行。”昨天杨沛然在会议结束前提前对联机功能做了结论。

“为什么，为什么现在不行？”段泽晨大为意外，没想到这所有提议里头一个被否定的。

“下决心做一件事之前，我们要特别明确它的实质是什么，”杨沛然做着手势，强调重点，“联机对战，这是一个依赖特定情境的功能，你们现在在公司里可以玩一款游戏的联机功能，这依赖了这些电脑通过双绞线连在一起。你们觉得这很普通，所以有必要加入，但完全不对！如果没有双绞线，或者没有更多的电脑，一个普通的用户买回我们的正版，花了128块钱，然后发现联机功能对他而言是不存在的，他没有联在网络上，也没有多台电脑和朋友；他会问，我没法玩联机功能，为什么我要为这个功能付钱？用户不会真的这么问，我是说潜在的逻辑。用户的确为这个功能花了钱，但用不上，他花的这部分钱被浪费了，他会说，这是什么垃圾游戏，能让我玩的只有一小部分！所以，现在我们要把每一个开发时数都集中在普通用户可以用的功能上！”

杨沛然充分利用段泽晨主张开发联机功能的逻辑轻易地KO了他，说得他哑口无言。

此时坐在出租车里，杨沛然望着十几米外的巨幅广告牌，把两件事联系了起来，但自我安慰，“这太超前了，起码十年内做不到。”

半小时后杨沛然坐在了祝时雨面前，祝时雨这时候也已经拿到了《C&C》的光盘，他勉力地通关了GDI势力，一见杨沛然来访，手舞足蹈，指着他兴奋地说道：“我去，你这次算是押对宝，现在就算别的公司看准RTS游戏要大火，立刻组建团队立项也完全来不及，国内就你这一个产品有完成度，再给你几个月，你是唯一一个国产RTS，你发达了！”

杨沛然摇头，把自己不乐观的理由说出来，以及说到《C&C》横空出世给了《睡狮》一个借鉴的机会，黑铁纪内部开了会，决心力争弯道超越《C&C》，或者说无法超越也要尽量接近。

祝时雨连连颔首，接着杨沛然把目前将《睡狮》的游戏时空设定移到未来，改为一款离当前不远的未来战争题材RTS游戏的打算说给他听，顺带也提到打算增加联机功能，他做好了知错能改的可能性，“主要就是这两个，两个我都拿不太准，想听听你的意见。”

祝时雨面容憔悴，脸上有些发亮的光泽，思索了一下，“如果你的资金还算宽裕，我建议两个都做，两个的必要性都很高。”

杨沛然不由自主地呻吟，祝时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正好抓住他的七寸，他对祝时雨也没什么好隐瞒的，“如果不宽裕呢？”

萧莉娜负责记账和出纳，财务杨沛然自是己在管着，只有他自己知道黑铁纪财务上存在着巨大的时间缺口，主要由游戏软件产品巨大的不确定性产生，也和他心目中理想的财务构成相距甚远。他独自背负着这个压力，无从纾解，常希望一吐为快。此时他不用和祝时雨像曹操和许攸那样就自家粮草数量做一番猜疑的竞合，直接倒豆子一般对祝时雨说出，告诉他说黑铁纪资金其实只够支撑到明年七月，这还只是纯粹人力负担和办公成本，不包括产品上市时的营销和生产费用，加上后者的话资金告罄的时间会一下子提前到明年三月，距今还有六个月时间。

“这没有任何研发延期，任何意外情况下的时限。”杨沛然说道，仍然为自己留了一些余度，大概一到两个月时间。

“那你现在就应该为找钱而东奔西走了。现在市场上不缺钱，你公司股权关系也比较单纯，只有我们而已，我们当然会乐见任何投资进来，不会设限。”祝时雨不紧不慢地说，稍有些哂笑之色，乐见骄傲的杨沛然也受到财务压迫之苦。

说资金紧张是在没考虑银行贷款的情况，如果继续按照原计划做银行贷款的话则资金完全不紧张，足以撑到1996年的年底，但杨沛然忍不住假设自己其实已经拿不到贷款了，即便有段泽晨是邝新宇的同学这层关系，但同学关系和表姐夫关系毕竟亲疏不同，即使颜媛说她还会帮忙，杨沛然宁愿这条线已经断了，不仅主动断了贷款之望，他还欠着颜媛将近二十万块钱，这是他的德摩克里斯之剑，没说给祝时雨听。

“该跑的路子我当然会去跑，不用你多说。我这是在产品层次上问你，你觉得这两个功能是否可以做，值得做，如果有所取舍的话，该存哪一个而废哪一个？”杨沛然问，他知道祝时雨远不如自己懂产品，但也是自己最信任的人里最懂产品的人。

“老实说，我觉得改变游戏年代背景这个真绝了！”祝时雨猛地一拍桌子，把杨沛然吓了一跳，接着冷峻又热忱地说道：“我给你说，现在市场就需要这么一份产品，国民在情绪上是有这方面的需求的！我们被老美打压得不轻，很多领域都有这个情绪，你要是没有这个敏感性，不这么做，真不如把项目停了，公司关了！这个改动要是真做出来，十万份销量我也敢想，而且还不降价，同类游戏卖多少你也卖多少，折扣一点儿不让，渠道会巴着你要货，抢着先给你结钱，赚到你睡着了都要笑醒。”

这也是杨沛然的直觉，有点儿不敢想的话被祝时雨说出来，心中既欣慰，又担忧，像是站在了危壁上，有危乎高哉之感，心中发慌，想抓住更多凭依，无非就是征询更多信得过的人的意见，比如梁凡，比如康仁军。

“这是一个机会，你得好好抓住才行，”祝时雨接着说道，他情绪上来，思索一下，“这件事儿的核心在炒作上，你都不用去找渠道了，只要你专注地把宣传炒作好，渠道会自动地排队上门，给你最好的报价和政策配合，何乐而不为？”

杨沛然这也想到了，他唯一的问题在于要不要这么做，真的决定这么做之后，后面的商务运作即便没做过，也不会太难，一点就通。他踌躇了一下，问道：“如果这个点子有这么好，为什么以前没人想到过？”

祝时雨被这个问题问得怔了一下，眼睛眨了几下，“你想多了，国内游戏总共才几年，说什么‘以前’，‘以前’你不是基本上都经历过吗？你这个老家伙也说不出为什么以前没人想到过吧？”

杨沛然承认这一点，这是才入行没几个月的耿天提出来的，她比行业内的人们对题材更敏感。

“连你都觉得这个变动很好的时候，我……”杨沛然觉得这话有些歧义，说了一半停下，闭目沉思，“我隐隐地觉得这里面有一点不属于游戏的东西在里面，比如说……当我们说它容易煽动情绪的时候——游戏是应该煽动游戏以外的社会情绪的吗？”

祝时雨嘲讽地看着杨沛然，“你想得实在太多了。游戏唯一的标准是是否好玩儿，其次它要能通过出版审查，这就足够了。爱国主义情绪有什么不好？玩家在游戏里反复尝试，克服困难，是因为他们希望自己国家赢得胜利，这让他们感觉满足！thatsall！而不是带入虚构的GDI组织，或者NOD，这都什么东西啊？比起这个难道杀戮本身不是更要不得吗？”

杨沛然哑然失笑，这是游戏业内人士偶尔会讨论的原罪问题，没有结论，或者说无法诉诸文字，一旦诉诸文字，味道就变了。

“我都给你想好了，free，免费送给你！”祝时雨说得兴起，脸上红晕泛起，“你们的游戏现在不是叫《睡狮》吗？这个名字一点儿也不好，是我唯一想批判的，既然你们打算改到未来了，不如换一个名字，就叫《血狮》，浴血奋战的雄狮，雄狮不需要醒，雄狮早已经醒来，正在为生存做决死的战斗，还有什么比这更贴切？”

杨沛然神情肃穆，站起身来搜肠刮肚地想，在祝时雨面前五体投地地跪拜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