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小竹最近诸事烦心,忽略了朋友圈的信息,想不到年纪轻轻的英子竟弃世而去。坐在出租车上,将英子发布的信息翻出来,从头到尾逐一浏览,发现英子心理变化有迹可寻。屠杀狗狗对英子脆弱心灵造成了严重创伤,有可能患上了重度抑郁症。
前一段时间,英子把养殖场配制假药毒杀病犬,贩卖给屠宰场的事揭露出来,还偷偷拍摄视频上传朋友圈。看到狗狗被送进屠宰场,英子受到欺骗,感觉特别无助,心情越来越压抑,脾气越来越坏。
在网友的强烈谴责下,养殖场方面纠正了错误,配制了真药,也把狗狗尸体送到掩埋场埋葬,但英子的情绪并没有乐观起来。有一个视频,英子拍摄一条刚刚注射药物的毛茸茸藏獒,渐渐休克的藏獒意识到死亡降临,反常地剧烈挣扎,竟然在断气之前,诞出两只萌态十足的小藏獒。英子没有能够将小藏獒抢救过来,在视频中留言,说自己是屠杀藏獒的帮凶,是涂炭狗类的凶手。还隐隐地表达愿意代替藏獒母亲去死,以换回小藏獒重生的意愿。英子流露出的极端想法,让网友震惊和关切,大家纷纷留言谴责伤害狗狗事件,也耐心规劝英子,说人类生命毕竟要高于狗狗,劝英子不要把自己与狗类并列,珍惜只有一次的生命。还有人借用《圣经》中的话劝导:“要生养众多,遍满地面,治理这地;也要管理海里的鱼、空中的鸟,和地上各样行动的活物。。。。。。我将遍地上的一切结种子的菜蔬,和一切树上所结核的果子,全赐给你们作食物。”网友的规劝似乎起了一些作用,英子为自己影响了大家而道歉,表示会听从劝告,坚强生活下去,照料好其余的流浪狗。
对平凡的生来说,绝望情绪如同无法治愈的癌症。仅过了两天,英子上传了将大剂量巴比妥和高浓度氯化钾注入身体后的视频,表示要与狗狗休戚相关,亲身体验做一条狗狗的痛苦、绝望与死亡经验。药物很快对她懦弱的身体造成剧烈的反应。
在这个短短的视频下面,圈中朋友一致强烈惊呼:不要!!
多人立即打电话报警,呼叫120立即赶往特种动物养殖场,还有人抛下手头工作,急匆匆开车赶去参加救助。然而,所有的努力终归失败,大剂量药物在英子身体上发挥奇效,中止了英子并不强大心脏的工作,造成心脏骤停。救援人员赶到时,已回天乏术。
覃小竹看得泪流满边,下车时忘记了给师傅掏钱,师傅也没有提醒。走了几步她才反应过来,正准备掏钱,师傅按了一声喇叭,轰地加大油门开走了。覃小竹怔怔地站了好一会,才掏出纸巾将脸上的泪擦干。
走近灵堂,低沉幽怨的哀乐笼罩屋宇,覃小竹心沉甸甸的,好像被绑了铁砣丢进冰窟。她一直在思考死亡问题,当直面死亡终点,阴森沉郁压抑紧张的气氛仍然对她产生了强烈的感应。她还从来没有这么惧怕死亡,这么恐惧面对尸体,心里产生转身逃离的强烈冲动。想到可怜的英子孤零零躺在冰凉的水晶棺里,需要人陪伴。英子母亲从偏僻乡村远道而来,面对亡女伤心欲绝,急需安慰。覃小竹努力抑制内心的恐惧,步沉如铅,一步一步朝灵堂走去。
吴维高在灵堂门口焦急踱步,秋水欲穿,一俟见到覃小竹,仿佛行将溺水的人盼到了救命稻草,飞奔过来,惊喜地叫:覃警官。
握住吴维高大手时,覃小竹腿一软,几乎跌倒在地。吴维高用力搀扶着她,问:您怎么啦?没事吧?覃小竹摁了一下额头,强撑着站稳,苦笑说,忙得没时间吃早餐,可能大脑缺氧。
不久前她与刘素贞一起上弘福寺看香,了空法师说,根据她的佛缘,当前尽量避免到灵堂到刹气深沉的地方。问原因,了空法师只说佛缘在天,随意心安。从此时的心理感觉来看,她确实不适应殡仪馆阴沉的环境。
吴维高歉意地说,对不起覃警官,我们是粗人,英子老娘和老家人来,一定会责怪我们,还会提很多要求,我想,只有覃警官能帮我们谈丧葬补偿等善后事宜。
英子老家来人了吗?
英子老娘来了。
其它人呢?
不知道,或许陆续来吧,我们在准备丧事,还没顾上和英子老娘说话。
英子老娘呢?
在灵堂守护英子,和她说话。
覃小竹心里叫了一声可怜的英子,泪水哗地淌了下来。吴维高见状,慌张地掏纸巾。覃小竹说,先让我静一静。她走到灵堂一侧的清澈小河边,深吸几口气。
吴维高在一旁焦躁不安,覃小竹稍稍平静了心绪,问,有什么问题吗?吴维高急道,覃警官看了网上留言吗?网友说我们残害狗狗,把英子逼上绝境,全力声讨我们,天地良心,我们哪里逼迫过英子?分管副市长、市应急办要求我们想尽一切办法安抚家属,该拿钱就拿钱,听说英子家乡特别苗,要是听信了网络流言,还不把我们撕了?
覃小竹自小在苗疆小镇长大,听到他说话带出一个苗字,顿时满心不快:英子家人真要闹,岂止是拿钱就能赌住嘴的?她也听说过,新近提拔的年轻领导,经历事情少,和老年人谈不下去,和中年人谈不进去,和年轻人谈顶回去,缺乏应对复杂局面的能力,孙卖爷田不心疼,遇事以钱开路,用钱解决问题。她冷冷问了一句,叫我来就为这事吗?
领导下的死命令,天大的事啊。吴维高高声道,觉得不对,又点头哈腰委婉地说,覃警官了解英子,又是处理社会问题的专家,请您来,主要就是和英子家属协商补偿的事。
覃小竹反问道,英子的娘谈到补偿了吗?
那倒没有。
行吧。覃小竹不想说得过多,折身走进灵堂,养殖场几位熟悉的职工迎上前,簇拥她一起进去。与隔壁灵堂人头攒动,麻将声声,喧嚣热闹相比,英子的灵柩孤零零的摆在灵堂中间,太过于冷清了。一位头花花白,身着蓝靛粗布衣的农村老太屈膝伏在水晶棺旁,自说自话。英子双目紧闭、表情僵硬冷漠地躺着,以她一惯的羞涩胆怯和惊惧,拒绝与他人、与这个世界对话。哪怕和她说话的是老娘,她也木然不动。覃小竹看着灵牌上英子的遗像,年轻秀气清纯,一双清澈眸子珍珠般透亮,活灵活现。就是这么鲜活清婉的姑娘,一眨眼竟阴阳两隔,让覃小竹油然感慨世事无常。看到灵牌白纸黑字写着“音容宛在”,她鼻子一酸,泪在眼眶轱辘辘打转,她控制住不让泪掉下来。过去看到“音容宛在”几个字,还没有什么感觉,站在英子灵位前,才读出了其中含义,张贴于灵堂,特别生动贴切。
覃小竹从祭桌旁抽出九根香,和一叠纸钱,烧过纸点燃香。死者为大,她恭恭敬敬朝英子遗像三鞠躬,将香分为三炷插在香钵上。
覃小竹转到后面瞻仰英子遗容,吴维高向英子母亲介绍说,伯妈,这是覃警官,英子的好朋友,好大姐,非常关心英子。
英子母亲想站起来,脚套了一下塑料凳,身子一歪,扑腾跪下去了,磕了一个响头:哥,姐,我替英子感谢你们。
覃小竹不曾料到英子母亲下跪,慌张张抓着她的手,扶她坐到凳子上,伯妈,使不得,使不得,我们照顾英子不周,对不起。
英子母亲抬起粗糙的手背抹去脸上纵横的老泪,说,英子自己选这样的路,怪不得别人。
老人包着黑色头帕,斑白鬓发从两侧露出来,额头褶皱如川,除了她的眼圈儿微微发红,这张沧桑凝重的脸上,几乎看不到忧伤的表神。她想说什么,嘴唇轻轻搐动,却什么也没有说。
英子问,伯妈,你一个人来?
老人点点头说,老头和英子他哥走不动路,要我赶紧来把英子领回家。
覃小竹知道苗寨风俗,一家的事就是大家的事,问,家族兄弟姐妹呢?
我怕他们来吵闹你们,不让来。
覃小竹心头一震,抬头看了吴维高一眼。提心吊胆的众人也面面相觑,仿佛得到解脱一般,大大松了一口气。老人抬头凝视着英子,慢慢地说,人已经去了,就不要拖累大家了。
吴维高神色活络起来,兴奋地说,那怎么行?我们都是英子同事,英子去了,我们肯定要陪一陪英子,送她一程。
方便就烧了吧,我领骨灰赶晚班车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