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骨灰（第2页）

对老人这违背风俗的提议，大家都不同意。老人牵着覃小竹的手，拉她到门前一角坐下，姐，英子对不起大家，不要再给人家添麻烦。覃小竹只能劝说，怎么也要让英子停留一夜。老人性子倔，覃小竹费了不少口舌，她终于答应停留一晚，明早领英子骨灰回去。

老人的心伤在深处，拉着覃小竹的手，身子整个的轻微颤抖，唠唠絮絮和覃小竹摆英子小时的故事。

从老人口中，覃小竹得知她生育了八个孩子，三个出生就夭折了，活下来的小时候活泼健康，长到十多岁慢慢不行了，肌肉萎缩，脚走不动路，家里没钱医治，上坡挖草药治，怎么都治不好，后来手脚瘦成骨架子，四个哥哥先后死去，老两口伤透了心，剩下一个小的，想着无论如何要留一个继承香火，带着他跑遍了北京上海大医院，医生都说治不好，只能延续生命。英子就是带老五看病时，从县城垃圾箱里拣到的，用棉布包裹，露出一双漂亮的大眼睛，样子特别可爱。

老人平淡地叙述悲惨的家事，覃小竹即使经历了无数恐怖的死亡场面，老人的故事仍然对她心灵造成强烈的撞击和震撼。她还从来没有见过哪一位老人经历这么多残酷的死，面对这么悲凉的生。她也明白，老人为什么冷静地对待英子的死了。她对于孩子的死，已经麻木了，看成了人生常态。又一个孩子的死亡，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了。

英子特别可爱，嘴巴特别甜，也很懂事，很会逗他爸和哥笑，人家都说，你们拣到了一个宝。老人沉浸于英子给她，给那个苦难悲惨家庭带来的欢乐情绪中，凝重苍老的脸上绽出一丝儿笑意，好像老天特意送她给我们，补偿对我们的不公，对我们的亏欠。

在覃小竹看来，老人脸上的一点笑意如同暖春草地上的报春花，充满了无限的欢乐与希望。然而，就是这一点点的希望，随着英子的死，也在老人眼里散去了，消失了。老人把一生的的遭遇和经历向覃小竹叙述完，沧桑的眼神归于平淡木然，亦如她悲惨的没有希望的生活。

最后，老人犹犹豫豫向覃小竹提出一个要求，我想到英子住过的地方看一看。

覃小竹把老人的想法转告吴维高。吴维高痛快答应，赶紧安排司机开车到门口等候。他对英子火化的时间安排感到为难，说人死为大，违背习俗对不起英子，也怕别人议论，更担心网友怀疑焚尸灭迹，引起更大的误会。

覃小竹说，按老人要求办吧，家属同意的，苗家各地风俗各异，停放三天是常态，也有停放多天的，还有当天就送上山，安葬完毕才杀猪喝酒。

你这么一说，我就放心了。吴维高小声地问，老人提到赔偿的事吗?

覃小竹摇了摇头。

你想办法探一探老人口风，我们好作准备。

覃小竹答应找机会问一问。

覃小竹陪老人一起坐车到特种养殖场，寻个时机试探着问：英子去了，单位想给英子家属，您老人家一点补偿，您看多少合适呢?

补偿?什么补偿，英子得到大家细心照顾，就像自家人一样，自家人要什么补偿?老人停顿了一会，看着覃小竹小心地问，是不是英子的事需要花钱，边说边去身边黑布包里掏，慢慢掏出一个发黄塑料包，层层包裹着一卷钱，我就带着这么一些，您拿去办事吧。

覃小竹看着破损的塑料袋，鼻子又是一酸，赶紧把老人的手推回去，说，钱，您老人家收好，他们不是要您的钱，是要给您钱，补偿您。

老人推让几次，见覃小竹坚辞不受，把塑料袋重新塞回布包，说，自家人提钱就见外了，我明早把英子带回家，麻烦大家了。

下车走进特种养殖场，老人眼里放着光，疲惫神情一扫而光。面对英子曾经工作的地方，就好像面对英子，眼里放射出惊喜的闪亮光芒。她这里摸摸，那里看看，见到什么都好奇，好像要把这里的一切装进心里，随同英子的灵魂一起带走，带英子回老家。

站在关满流浪狗的铁笼外，覃小竹对老人说，这是英子照顾的流浪狗，英子对它们就像朋友，像亲人一样。老人细心地观察流浪狗，狗们也好奇地注视着她，好像久别重逢的朋友，默默地用心交流。看到狗们因为争抢食物打斗，身上留下明显的疤痕，老人幽幽一声叹息：可怜的养牲。

英子的宿舍在老式平房的档头。她是在注射室自杀的，宿舍还保持她刚离开的样子，床上被子折叠整齐，物品用具摆放井然有序，弥漫着闺房香暖气息。老人站在门口良久，好似要把房间的一切看在眼里。把每一个角落都看了个够，她才郑重地走进门。从窗前书桌开始，把屋里每一件东西都用手细细婆娑一遍，态度专注虔诚，目光炯然，嘴里念念在词。覃小竹见过巫婆作法事就是这种虔诚的神态，知道老人用意念在与英子留在房间的魂魄交流，不敢进去惊扰她。摸完用具，又拣了一件英子的衣服装进粗布袋，朝天一声大呼：宝，我的英子，娘带你回家，我们回家。

声音苍凉悠远，恍然穿过苍穹。覃小竹悚然一惊，周身发寒。

她知道农村有收脚印一说。英子临死前，已回家将过去的脚印收走，无牵无挂走向黄泉路。这会儿，老人是将英子在外流浪的魂魄带回家。想到无家可归的英子，覃小竹不敢面对，背转身挥洒滚涌而下的痛苦泪滴。

做完仪式，笼罩着老人头上的灵光散去，老人神情黯淡，搂着被条蜷缩于床上。覃小竹焦急地问：伯妈，您怎么了？老人气息幽幽，谢谢你，你去吧，让英子我娘俩好好地说一会话。

覃小竹理解老人的心情，关上门出来，对司机小刘说，我们走吧。小刘看了一眼紧闭的房门，疑惑地说，老人家没问题吧？覃小竹点了点头，让她安静地呆一晚，等会儿给老人送点吃的就行。

小刘要送覃小竹回家，覃小竹想陪英子最后一晚，两人一起倒回殡仪馆。

刚下车，她接到石队长发来的信息，告诉她查过了“12。13”案受害者家庭情况，受害夫妻除了一双女儿，没有儿子。覃小竹看着信息愣了半天，心想这怎么可能，讯问笔录记得清清楚楚，难道凶犯神经紊乱，看走眼了?

正写信息回复石队长，马芸丽打电话过来，说了和石队长一起到石龙苗寨调查的情况。系列阉割案件列入公安部重大督办案件，成为悬在刑侦队头上一把锋利的达魔斯利剑。石队长十分信任覃小竹，非常重视她提供的这条线索，带上精兵强将，深入寨子进行调查摸底，谁知得到的却是否定的结果。

小男孩真的不存在?覃小竹不相信似的反问。

马芸丽说，是，我们仔细询问了每一人，包括受害者出嫁外地的姐姐和家人，都说没有。

覃小竹忽然脑洞大开，心想这正是问题的关键所在。苗家聚族而居，一个寨子就是一个有着血缘关系的大家庭。即便不是家族兄弟，在千百年携手应对自然风雨、克服艰难困苦的过程中，也形成了胜似兄弟的手足深情。他们意识到调查会对某人产生不利影响，自然团结一致，一个鼻孔出气一个腔调说话，千人一面众口一词，滴水不透。覃小竹把这意思说了，马芸丽焦虑地问，有什么办法突破他们的心理防线？

覃小竹推断，在笔录中出现的男孩存在两种可能，一种是凶犯出现意识混乱，另一种是农村人想生男孩子继承香火，逃避计划生育，属于超生。受害夫妻生了两个女儿，第三个男孩超生，是黑户口，调查出来户主将承担巨额超生罚款，连带牵出其它超生人口，故而大家刻意隐瞒。她建议马芸丽，关键要做通村干部的思想工作，了解事情真相。村干部经常与机关干部打交道，与社会沟通交流也比较多，懂法，容易沟通。另外要加强对受害夫妻社会关系的调查，了解他们是否生育了男孩，男孩户口是否为黑户，或挂在亲戚户籍名下。

不待说完，覃小竹自己先兴奋起来，黑户，对，男孩有可能是一个没有登记的黑户，要么就登记在别的户头。

灵堂灯光透明，却冷清得可怕。吴维高和几位同事在打麻将，覃小竹无所事事，将所了解的英子、英子的成长环境，及养父母悲惨的家庭命运，及下午与英子母亲沟通交流的情况，在手机上详细写下来，发到微信朋友圈，引来众多网友热切关注。网友对英子及家庭悲剧命运表示同情，也赞扬英子母亲善良伟大。说农村母亲的美丽心灵和博大情怀，才能培养英子的善良博爱。一些网友号召给英子母亲捐款。很快，网友通过微信红包，将捐款打到覃小竹微信账号上。有几位年轻网友表示，明天将向单位请假，陪伴老人一起，送英子一程，深入偏僻的乡村苗寨，体验物流横流社会保存的最后一块最纯洁珍贵的灵魂净土。

第二天大早，爱狗圈中朋友相约开来了四辆越野车，等候在殡仪馆门口，准备陪同小刘一起，开车送英子回家。善良与纯洁总是最能打动普通的灵魂，看到英子死后尚能赢得这样高贵的礼遇，受到遵重，覃小竹感动得难以自已，泪水横流。

吴维高担心英子母亲节外生枝，与殡仪馆方面联系，将英子提前火化。小刘把老人从城里接出来，英子骨灰已装进盒子。殡仪馆方面很人性化，丧葬用品店一旁可以刷卡，单位为老人准备了四万块钱的抚恤金，覃小竹帐号收到了圈中朋友三万多捐款，她又取了工资，凑成四万整数，共八万块钱，准备送给老人。

英子母亲说英子得到大家照顾多了，死活不肯要，也不愿接受车送。她把英子骨灰盒装进宽大的黑布包，就要离开。覃小竹劝了老半天，才接受坐小刘的车回去，单位还派一个年轻职工随小刘同行，到时候再想办法把钱留下。

爱狗圈中的十余位朋友列队等候在路口，看到小刘的车开出来，喇叭齐鸣。圈中朋友，有覃小竹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覃小竹和他们打过招呼，感谢他们抽时间送英子。他们说这是应该的，他们要到乡下去看一看，是什么样的环境养育了这么善良的女孩，也探望一下她多灾多难的家，看看能不能为老乡做些什么。覃小竹听了，越发伤心，不知说什么好，与他们逐一握手告别。

望着车队绝尘而去，覃小竹默默挥泪送行：英子，亲爱的妹妹，一路走好，但愿天堂里有狗狗与你相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