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回到十来天前,也就是李密夜读李善道檄文,汗出如浆时。
洛口城以西。
沿谷水河谷,穿越群山,过陕县、桃林县,过稠桑原,过阌乡县,约四五百里外,潼关北城。
已经山穷水尽的屈突通,终於接受了张怀吉的劝说。
“公於今,进不得进,而长安已为唐公已有。公部多关西人,思乡情切,闻代王既立,公之军心必散。公设若欲降唐公,为隋叛逆,固可仍驻兵停留,候唐公之召。然若公本心不改,依旧是必为隋之忠臣,名留后世汗青,为今人所崇誉,则当前之计,宜当速东走赴洛!
“这几天,小道已向将军讲说得很清楚了。翟公无辜,惨遭李密杀害,我家主公与李密已是不共戴天。起初所以兵来陕、虢,抢占弘农等地者,的确是为阻公率部至洛,以助李密攻取洛阳;可现在,我家主公一心为翟公复仇,亦是诚心实意,愿放公率部到洛!
“公若仍是存疑,我家主公已率主力还河内,弘农、桃林两县所留者,秦敬嗣、罗龙驹罢了,将非名将,合两将部曲,六七千众而已。公,当世之名将,帐下数万骁果,则小道委实难知,公到底又有何忧?进既难进,退复不退,‘此头终当受一刀’此语,小道知矣!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既然这样,公心,世人将悉知。小道也就不在公处多留了,今日便敢请辞。”
张怀吉一通话,前大部分倒也正常,关键是最后一句,就像李善道骂李密,诚系“诛心之言”。
……
屈突通这个人,张怀吉通过这段时间的接触,已把他摸透了。
用后世的话说,屈突通是一个要“立人设”的人,他要立的这个“人设”,即“忠臣人设”。
所以在明看着关中打不进去,长安已为李渊所得,他的处境已是越来越窘迫的背景下,他还表现得很坚决,坚决要报隋恩。一边与诸将、部曲说“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一边将李渊派来劝降他的他的家僮亲手杀了,——屈突通家在长安,李渊所遣之此家僮素得其宠爱。
可大隋的天下摇摇欲坠,任谁都能看的出来。
则隋的忠臣,是那么好当的么?
又该怎么当?
难道说,真的就“此头要当为国家受一刀”么?
屈突通要树立他的忠臣人设,可真要他为隋死,他也不想干,难以为外人所道者,正是张怀吉看穿了他后,不客气地向他指出的“公无非大言以邀虚名之语耳”此句。
这句话算是说中了屈突通一半的心思,——说中的,是为国家挨一刀此语,确乎是“大言以为邀名”;没说中的,他这句话,从另一个方面讲,也是为安抚军心所说。
却这张怀吉,也是在等的已经十分焦急的情况下,才不得不说出的这句话。
李渊已经打下长安,派屈突通的家僮来劝降他了,屈突通家在长安,他还有儿子在长安,那接下来,李渊肯定就会再让他的儿子来劝降他,到那时候,父子情深,“忠臣的人设”好像立得也差不多了,屈突通会不会就顺势降了李渊?张怀吉不敢保证。这是第一。
正如他对屈突通说的,屈突通部的将士,多关中人,就其军中目前的情势来看,其军中将士已是军心涣散,多思归乡,那再等下去的话,会不会屈突通纵然还要立人设,可他军中的将士们就要降了?张怀吉对此不仅是不敢保证了,且觉得这种可能性非常之大,这是第二。
两种情况,不论出现哪种,李善道不欲李渊得屈突通帐下数万骁果的计划,就都将宣告落空。
是故,张怀吉是实在没办法再耐心地等下去了,乃干脆直言直语,兵行险着,索性的便将自己度料出来的屈突通的心思,当着他的面给他不留情面地挑明,以望能以此“戳破屈突通真实心思”的话,刺激屈突通,使他不要再在潼关待着了,赶紧做出东走洛阳的决定。
——杀伤力比较强的,尚非“大言以邀名”此句,是更后边的那句,“公心,世人将悉知”。
你不是要报隋两朝之恩,做隋忠臣么?可在有退路,去洛阳继续做你隋之忠臣的情形下,你却按兵不动,那你这不是前后矛盾?你“虚伪”的一面,天下人通过你的此举,都将要知了!
……
屈突通是在北周建国那一年出生的,今年六十出头了,张怀吉才三十多岁,被一个后生小子,当面戳破了自己的心思,他虽历经周、隋两代,不知见过多少风雨,一时间老脸也是有些挂不住。心思既已被戳破,张怀吉所言亦确实不错,李善道已不在河内,留下在弘农等县的其之诸将,俱非名将,兵马合计也不多,那他亦确实是没有理由不赶紧东走洛阳了!
於是,其意遂决。
就在李密读完李善道檄文的次日,他传令三军,拔营起寨,东赴洛阳。
留下了虎牙郎将桑显和,领其部屯守潼关北城,作为阻击唐军追击的断后之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