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黄昏时候,依山而建的乌凉城里突然落了场大雨,随后雨势渐小,那些仍带着春时寒意的雨点由沿街的古朴屋檐和连片青葱绿树上滴落下来,又因为映照着云层缝隙中些许将去未去的昏沉暮光,霎时无数水珠于游人眼前迸发出极为清丽的透亮光泽,十分养眼。
于是有人在屋檐下慌张地躲着落下的雨水,有人面带欣喜神色看着眼前这别样的风景。
但极少有人注意到此刻靠坐在某处广场角落里的落寞少年,先前雨水打湿了他身上凌乱不整的衣物,浸透他背后背着的厚重毛皮,同时也悄然洗掉了他脸上本已干涸的血水。那张有些苍白的脸在雨幕中,在熹微阳光下变得愈发惹眼好看,但他始终低头,所以没人看见。
雨水顺着广场高台边那几道沟渠流向不远处穿城的长河,青石铺就的广场和高台在雨幕中显得那样肃然苍老,但若有人仔细看,便能注意到那份苍老意味中沾染的稀薄血腥味道。
因为几天前高台这边死过人,因为那具死去的尸身现在仍被吊在那些高大木架上。
木架有很多,它们在高台建设之初便被人深嵌入地下,能做到风吹日晒雨淋而数十年不动分毫,但木架上的尸体很少,因为最近真正触怒乌凉城王室的人并不是很多。而万篱在意的那个人也不知是什么来历,眼看尸体已经开始变色腐烂,却还因为零星未散尽的灵魂气息努力颤动,体会着那种深刻入骨而不能如愿踏上凋亡大道的痛苦,那真是极痛苦的。
听着街边偶然响起的议论声,咒术师确认这是先自己几步来到乌凉城的那些家伙。
不同于形单影只的万篱,这些人背后有太多说不清道不明的势力支持,所以行动上也是快到了极致,甚至等到万篱慢吞吞赶到乌凉城下的时候,个别人已经连这生都彻底走完了。
但是死亡永远都是公平的,一旦他们失败就会被身后那股势力彻底抛弃,便会落到现在这种沉沦于无限痛苦的可怖境地。万篱想见过去的自己如若失败,必然也会变成这样,不禁有些无奈惋惜地摇摇头,他知道自己不会死,所以这件事本身便已经失去了很多威慑性。
看样子就算是死亡都不是彻底公平的,实在是有些可笑可叹。
雨中邋遢的少年伸出手,也没多做什么动作,便有淡金色的光尘自那具挣扎着的尸体上飘落下来,像此刻于日光中废物起的灰土般,如细盐入水无声消失在他的身侧。
一只有着猩红色眼瞳的乌鸦在他脚边转动着脑袋,似在仔细打量他,于是万篱也开始认真端详这只已经跟随了自己数日的怪鸟,然而即便是他也看不出这家伙到底是有什么古怪。
“听闻人之将死时,群鸦便会嗅着那股腐朽气息而来,想着能分口腐肉填饱肚子。”
雨水滴答落下,有个撑着油伞男人漫步走到万篱身前,站定。
“这些天的乌凉城似乎独具吸引力,接二连三地出现些陌生的访客,大多数游人不过是贪着这里的美好景色和天汤泉水,可看你现在的模样,似乎是贪着这里寒凉的雨水。”
万篱抬头,注意到静立眼前雨水中的撑伞男人并不十分健壮,甚至可以说隐隐显得瘦弱,与其先前言语中流露出的文人气质倒是十分符合。不过此刻对方穿着细纱绸缎精心裁剪出的衣物,黑色嵌金的袖口宽大无比,垂落着随风而动,无端透出一股尊贵气息,不似普通人。
街上依旧有往来的行人,但他们身处广场的角落,所以并没有人注意到这边的情景。
即使注意到了,多半也会以为只是某个好心的富人准备给地上的小乞丐施舍些什么。
“我在城外野地里遇见了兽群,迷了路又受了伤,也是运气好才找到这城,只不过现在没什么力气,只想要先躺着休息会儿,所以乌鸦不乌鸦的都没什么所谓了。”
“南方乃是富庶之地,荒野哪有那么大,城池又怎么会那么少?”
万篱微皱眉头,看着这个已年逾三十岁的男人,只把对方当作某个吃饱了闲来无事的无聊家伙,无聊的问题问多少遍还是无聊,难道他还能把此刻雨水饮出宫廷美酒的味道来?
“我知道你此行前来多半是与伊光王室有关,与伊光王那个加入乌凉城的姐姐有关,只不过我没想到来的人居然会是你这样的家伙。就好像很久以前,我以为自己便是这世间唯一的神眷之人,后来才逐渐发觉了其他人的存在,才逐渐了解些许所谓神眷的奥秘。”
咒术师有些不解地看着他,不明白对方究竟想说什么。
“我只是在等雨停,却不知道先生在说些什么,又在等着什么?”
男人见他似乎是不打算承认,又似乎是根本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不禁有些许惋惜。沉吟片刻后,他渐又想起什么,于是抬头望了眼天空那些仍在不断下坠的如箭雨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