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钢铁。
前方的视野开始抬升,跟随其他的赫鲁德舰船,他们的船不断向高空接近。
“身披坚甲,心如钢铁。”佐兰说,挺直腰板,“无论在这老化的铁甲中,尚存多少真钢;无论世事如何变转,国度如何衰于兴亡,钢铁将为你们而战。”
他意识到丹提欧克话语背后的含义,原本流利的语言也结巴起来,“你是说,时间反了……”
佐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丹提欧克的威胁也没有了后续。佐兰移动眼球,扫视周围。他依然在赫鲁德人狭小的飞船内部,被环绕在一堆从各种金属制品上拆下来的元器件中央。被他揣进包里的能量石封锁在由静滞手雷改造出来的静滞力场中,妥善地挂在了灯泡旁边。
一些光滑的平面倒映出他现在的那张脸,对于星际战士而言,他的皱褶有些过多,头发有点太白,眼睛不够锐利,像一块被扔进搅拌机里的冷黄油,破烂不堪。
“赫鲁德飞船。”丹提欧克抱过他的铁盒子,头也不抬地回答。
佐兰迅速配合丹提欧克,开始打开那数十个复杂的开关,并紧张地检查着燃料和舱门气密性等决断生死的因素,直到引擎猛地爆发出轰鸣,然后进入稳定的运转。
佐兰努力整理好他的呼吸节奏,感受到疲倦的四肢百骸中重新涌现活力。他咬牙跟上,同时又抛出几枚静滞手雷,加剧背后室内的能量和时间激荡,以此去赌他们能够在乱流将一切都吞噬干净之前逃出生天。
那是你的身份,你的存在,你的生命之源。
经过一番友好的谈判,他们弄来了全套的身体修复手术,数百年来,两人从未感到如此健康长寿。
“我知道……咳,你把我手砍了,大营长,”佐兰抬头看着天花板上那一串摇摇欲坠的打结灯泡,“我也没想自己喝,就是您老能不能慢点喂?”
“为了帝国,”丹提欧克轻声自语,追寻着原体的话语,从这些悠远的单词中,他总能听见自己心跳的擂击,“为了人类。如其之内。如其之外。”
丹提欧克沉默许久,指向星球中央的那片雪白凸起。
“这是个有人居住的星球?”佐兰拿那对象征性的、没连接神经系统的义肢,把自己撑在小船的舷窗边。“我是说,真正的人类?”
他牙齿打着颤儿,额头发烫,手臂又有些发冷。那对金属的手臂,却仿佛遭遇了比冷铁更冷的某样事物,沉重地压在他身上,叫他动弹不得。他寒冷不堪,风卷着他的心,血管自顾自地飘荡着。
一千三百年出头,老人们参与了一场西尔扎提星区对异形的驱逐战,凭借军事素质和长战经验,几乎可以说是完整地指导了整场战役。
佐兰蹲下身。他的金属双臂让小船员十分好奇,盯着看个不停。
“算。”他说,声音沙哑,像用了一千张砂纸磨成,“但誓言未尽。”
“我想,是的。”丹提欧克低声说,“这里是旧夜。”
你努力地想要做些什么,唤起他的注意,你的眼皮睁开了少许,没有头盔,你的头盔被摘下了,和你的铁甲一起,挂在舰船的墙壁上,像风干的草一样摇晃。你的手指正在用力,一声小小的摩擦声,你的指甲擦过了身下的钢铁。
“到底还有多少艘赫鲁德船遗漏在外?”佐兰问。
大营长为军士研究机械手臂的损坏原因,最后不情愿地得出答案——源头在于佐兰手臂残肢末梢的神经坏死。
“不过,你们的船叫什么名字啊?”马尔申好奇地问,仰着脖子与丹提欧克长满胡茬的脸对视,“你们从来没有提到过。”
过了一会儿,你意识到风是你的呼吸。手指的疼痛来自于冷凝的血。呼吸。这个单词跳进了伱的大脑。你的肺一点一点地挤压出风的颜色,气流的颜色,铁的颜色,钢铁的灰色。
他们曾为西尔扎提所做的一切,都烟消云散,不复存在。
若非需要一些必须的物资,他其实很少离开奥德赛号,因为每次起降都会赋予他极大的痛苦。
很快,他抬起头,拍了拍手上的土,冲着大营长丹提欧克洋洋得意地笑起来。
“那么,我们的名字的确该铭刻于纪念石碑中了。”丹提欧克假装严肃地回答,调节着通讯频道。
丹提欧克把他手中的铁盒子往两人中间一放。
“怎么了?”
他苍老而多褶皱的手指按在冰冷的舷窗上,隔空抚摸着母星的纹理,在将要触及到那座醒目的高山时,倏然手指一收,静立原地,不敢再碰,任洁白的雪峰慢慢地转向星球的另一侧去。
“下次有机会再弄。”丹提欧克退开一步,观察他修好的架子。“我去看看生态循环舱里的菜。”
“可我们不认识路,”佐兰两只金属手臂抱在胸前,“就算到了一千八百年后,也找不到父亲在哪。”
佐兰咽下喉咙中的铁锈味,一团团液体仍旧从他咬紧的牙关渗出,贴着脖子淌到盔甲内侧漆黑的内衬上。一块锋利的石头从后方砸中了他的肩骨。他抓住更多碎石中的一块,匆匆一瞥,确认那是能量石的碎片,便装进挎包中。
当那颗星球的一个角度转向奥德赛号时,丹提欧克一阵怔愣。
他原地挪了挪,重新放好痛得接近麻木的腿,“还没联系上帝国吗,老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