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忠不吭声,起身走到地图面前,摸索着温凉的羊皮毯,从东至西,仔细扫过每一个州县,时不时还流露出一些表情。有蹙眉,有咧嘴。
“独眼龙在干什么?”蓦地,全忠回头问道。
“幽州军入寇云、代二州抄略,李克用北征。”节度判官韦震答道:“另,进奏院传来消息,太原告急长安,求借粮。”
“借没有?”全忠很在意这個。
瞧见全忠神色严肃,韦震低声道:“圣人……凑了三十万石!”
“呵。”全忠轻吐一口浊气,摇头叹道:“乾符年讨沙陀,两河诸道数万健儿蹈白刃,沐鲜血,战死冻死,什之三四,仅得复蔚州,驱国昌父子鞑靼。车驾还都已来,国安未久,圣人不悔前事,更以蛊惑,婚沙陀,委以信任,岂非献帝娶曹女?实引狼入室,自谋祸乱。作为如是,难主天下。将来亡社稷者,必今上也。”
众皆不言。
唯独敬翔拱手提醒道:“朝廷连平华、岐、邠、同,杀乱兵数万人,其势俨然复振。社稷兴亡,鹿死谁手,未可知也,愿不可轻之。”
“子振所言极是。”朱全忠一听,意识到有些飘飘然了,自警了一番,随后伸头问道:“对了,中官威权既失,培植收买的耳目或死或贬,圣人以女御领枢密院,治内朝。如此一来,不可无人。我意,挑几个可靠的美人进献,阴侦帝心。”
全忠现有——令雅、令柔、令瞿、令融四女,后世全部联姻魏博、成德、忠武军等藩镇。这年头,大佬的闺女不是随便嫁的。朱令融嫁王镕之子王昭祚的时候已经亭亭玉立,王昭祚却还没长毛。后来稍稍为壮,就死在乱军中,朱令融随即出家。
政治婚姻就是如此残酷。
敬翔知道大王的用意,但大王想送女,朝廷不一定收:“然则沙陀女已入宫,且受孕。汴女复入,恐仇雠不相容,害之。”
那沙陀女一刀把大王爱女杀了,圣人除了干瞪眼,还能怎么样?
“此事,再议吧。”全忠道。闺女可嫁可不嫁,但耳目不能没有。可恨那帮中官太废物,不到半年就被圣人杀了个落花流水春去也。
“对了,圣人取同州后,又会着眼何处?”侍者端来饭菜,全忠留下众人边吃边聊,继续工作。
“三辅在手,大概会攻金商、汉中,以窥伺蜀中。”李振不假思索,直说道:“王建虽强横一时,惜无朝命,诸州都不服他。如今,龙剑、武定、兴元、感义、威戎、嘉州、峡夔诸镇十余万大军群起攻之,手下假子也多有异志,王建没几天可活了。圣人瞅到机会,当会断然下手。”
今上这位皇帝,其实很好拿捏,各种情绪意图都暴露得很显眼,每一步棋都有脉络可循。和他那个岳父一个吊样,大概要干什么都能预料。
翁婿俩的区别就是李克用行事只凭心情。而女婿受限皇帝身份,大多数不被个人情绪裹挟,相对理智,要难对付些。
而且圣人的路数不似人君,厚颜无耻,前年才跟李克用打仗,后脚就舔着脸娶了别人姑娘高高捧起,身边一堆杂胡封官任将,毫无华夷之防,难怪能做李克用的女婿呢。
“光是沙陀女腋窝下的那股狐骚味,一般人就受不了。”全忠也笑了两声,道:“杨复恭、西门重遂、李克用,圣人忍常人所不能忍,这份心志倒是强,令人警惕。”
“复表张全义兼河阳军节度一事,可有回音?”
“不曾。”室内书记裴迪答道:“进奏院携财货拜见太尉,请其劝说圣人,太尉但收礼物,余者他事皆托词。仆亦多次致书,全无回音。”
“老狗!”全忠骂了声。
“今上锐意进取,兴复之志甚坚,远远不如先帝好说话,得架在火上烤一烤他。”李振道。
“俟平徐州,便入朝面圣。”全忠放下碗筷,擦了擦嘴边的油渍,道。
是该入朝去看看了。
朝廷威势复振,若不加以遏制,以后看脸色的时候就会越来越多,不利于发展。
昔年朝廷试图将王重荣迁到义武军,蒲、晋、邠、岐四镇直接带兵入关。朝廷战败后,天子惊惶而走。此后,还有入长安失败的岐、邠、同、华四镇,以及第二次入长安失败的岐邠乱军。又不是什么大事,可以尝试嘛。
只是尺寸要拿捏好,要像王重荣他们那样——既达成政治愿望,又不引起公愤。让朝廷知道厉害后,本分的当个盖章机器。
“还有一事。”韦震又说道:“朝廷遣使河中说婚姻,欲以公主下嫁重荣之子珂,河东进奏官郭崇韬等人亦在极力促成此事。如此一来,蒲陕两镇就会与秦晋同进退。”
全忠捋着胡须,回忆道:“不是说,独眼龙欲以次女妙薇嫁王珂?”
这消息,传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