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肃摇头:“本部堂这是要救你一命,否则大可让御史弹劾你一本,何须绕这么一大圈子!”
穆华苦笑:“大人是放过我,但如果把他们供出来,我照样没什么好下场罢。”
“凤章,何须如此悲观,”赵肃按着他的肩膀示意他坐下,又亲自端了茶递给他。“你今年多大岁数了?”
穆华一愣:“五十有八。”
“你可觉得自己有如当年严嵩徐阶一般的圣眷么?”
穆华皱眉:“大人就别揶揄下官了。”
“非是揶揄。”赵肃的语调如和风细雨,慢慢深入他的内心。“朝廷有制,官员年满六十则需致仕,不是所有人都能像严嵩那样,令嘉靖帝青眼有加,耄耋高龄还在首辅位置上。满打满算,你也还有两年而已,很多人到了你这岁数,想的不是如何保住自己的乌纱帽,而是怎么尽可能为子孙后代多着想些。你说对吗?”
穆华想到自己还在国子监当监生的儿子,心头猛地一跳:“大人……”
“别急,你回去好好想想。”赵肃善解人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没有bī迫他立时作出决定。
穆华内心翻江倒海,作着天人jiāo战,许久才慢慢起身往外走,竟也忘了向赵肃告退。
“等等。”
赵肃见他瞬间受了惊吓的表情,不以为意地一笑,把那盏琉璃灯笼塞到他手里,霭声道:“好好收着,别再碎了。”
穆华手一抖,只觉得他话里有话,却又挑不出毛病,对上赵肃那张温和无害的面容,他的胃部就一阵痉挛。
现在他才发现,前任尚书朱衡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啊,可惜这么好的一位老尚书,竟然被他们联手bī走了,结果接任的这位……
哎,悔之晚矣!
穆华回到家,越想越觉得胆战心惊。
赵肃说得没错,朝廷风云变幻,谁也摸不清以后是个什么情形,他在这里几十年,见多了人走茶凉的凄凉景况,从严嵩到徐阶再到高拱,谁不是这样,官场无父子,他虽然头上顶着张四维同乡的名头靠着张居正这棵大树,可赵肃那边也有一gān同年和高拱旧党,真掐起来,谁赢谁输还不知道,他自己肯定要成为赵肃杀jī儆猴的对象,在工部这些年,他也私吞了不少钱,可要是没命花,一切都白搭。
穆华又想到穆玉臣,这个独子自幼被捧在掌心,读书不成,当然也没法通过科举当官,这才靠自己的关系成了国子监荫生,如今的国子监祭酒是王锡爵,听说还是赵肃的同年好友……
他想了整整大半宿,直到两眼红肿,脑袋嗡嗡直响,才终于下定决心。
第二天一大早,赵肃刚到工部衙门,就瞧见自己办公的屋子门口站着个人,而且看模样,已经等了一段时间了。
“凤章,这么早……这是怎么了?”
招呼还没打完,对方一抬头,赵肃就被他的憔悴形容吓了一跳。
穆华脸色灰败:“大人就别调侃下官了,下官这是来请罪的。”
赵肃声色不动,仿佛早已料到:“呵呵,进来说罢。”
进了门,只有他们两个,穆华也不拐弯抹角:“大人,下官可以把这几年工部的账目明细一一奉上,但是下官想知道,大人昨日说的那些话,是否还算数?”
“自然算数,我保证绝不让你被牵连进去,而且此事一了,就会保举你到南京六部,也算是善始善终了。”
穆华苦笑,事到如今他也不得不相信赵肃,更何况官场也是讲信用的,正所谓万事留一线,日后好相见,答应了别人的事情,如果没有办到,反而赶尽杀绝,就会被视为不守承诺,这样的人,以后也没有人敢相信他了。
“大人是叫人来记,还是想亲自记?”
赵肃讶然:“没有账簿?你都背下来了?”
穆华坦然点头:“账册这种东西,一旦被查出来,就是真凭实据,最安全的作法,自是铭记于心了。”
“那你说罢,我来记。”
穆华便说了起来,某年某月某日,因什么工事用了多少材料,其中每份实际花费银两,他都记得清清楚楚,事后赵肃找人核对,确实也分毫无差。这样过目不忘的本事,即便放在后世,也是罕有,可惜他这份聪明才智,却没用在正道上。
有了这份册子,整顿人事自然不再是难题,赵肃趁机把工部上下都清理了一遍,该走的走,可以戴罪立功的暂时留下,当然吞下的银子也要吐出来,不过半个月时间,工部左右侍郎都已换人,苏正被拔擢为右侍郎,而复职的潘季驯则被任命为左侍郎。前者擅长核算,后者长于治河,赵肃就让他们各自负责一块,又将各司职责明确下来,这其中还裁了不少无用的职位,罢了不少冗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