气氛实在过于诡谲,朱翊钧却如同未见,神色依旧和蔼:“众位爱卿都说说罢。”
张居正看了张四维一眼,后者会意,起身道:“启禀陛下,臣以为魏学曾不妥。”
“因何不妥?”
“此人因反对考成法被罢黜,因循守旧,不肯变通。”
朱翊钧笑了笑,问赵肃:“赵师傅怎么看?”
他面色不变,却在望向赵肃时,眼底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温柔。
“臣不敢苟同,新事物的出现,自然不易为世人接受,魏学曾的反对也是出于公心,而非私欲,臣与他并无深jiāo,之所以举荐他,乃是因为此人勇于任事,不辞劳苦,而如今朝廷之中,正缺这样的人才,若是只因一言不合而罢黜,外人愚昧无知,只怕会误会了陛下与元翁的良苦用心。”
赵肃见张四维张了张嘴,不让他有开口的机会,又接着道:“想当初臣也是赞同考成法的,陛下与诸位,当知臣所言,句句出自真心,为陛下计,为内阁的名声计,魏学曾不但不能罢黜,反而该起用,如此方显朝廷泱泱气度,兼容并包。”
张四维脸色一阵青一阵红,什么话都让赵肃说完了,他哑口无言。
口才最好的张四维都败下阵来,吕调阳和王国光自然更无二话。
朱翊钧几乎要笑出声来,他家肃肃不鸣则已,一鸣惊人,若论打嘴仗,只怕这内阁里,没有一个是对手。
他心下虽然差点压抑不住满腔柔情,恨不得坐过去握着对方的手不放,可面色依旧滴水不漏,只赞道:“赵师傅所言,发人深省,不知诸位爱卿还有何异议?”
皇帝都发话了,张居正也不好再反对,只是自己只举荐了殷正茂一人,赵肃倒好,一口气说了三个,可不正是要与自己分庭抗礼。
他面色沉沉:“臣一片公心,就事论事,对这几人并无异议,只是他们到底入不入得了阁,不在陛下,也不在内阁,而在朝廷公议。”
言下之意,是指入阁之事要通过廷推才算数。
廷推是明朝任命官员的一种方式,说白了,就是上面提出人选,下面上折子同意与否,类似于现在的民主选举投票,上回赵肃入阁,因有先帝遗命,加上当时百废待新,高级官员在京察中被清理了不少,就省了这个环节,如今却是越不过去了。
张居正执掌大权,满朝上下有大半是他的人,他自然有信心在廷推中让赵肃推举的人选落马。
谁知赵肃一笑,从容道:“元翁所言,少雍赞同,自然是以廷推为主。”
他答应得如此gān脆,反倒让张居正有些意外。
朱翊钧心下已有腹案,见状便道:“既然诸位都赞成廷推,那就自明日起,让底下各上折子,只不过,这廷推的方式,朕想稍作更改。”
张四维皱眉:“陛下,廷推自成祖沿用至今,一直未出岔子,岂可轻易更改?”
朱翊钧淡淡道:“凤磬,你这性子要改改了,朕话还没说完,你就急着说话,礼数何在,你眼中可还有朕了?”
他虽然年轻,可登基三年有余,平日倒也罢了,如今沉下脸色,自有股上位者的威仪,凛冽迫人,不怒自威,不似他的父亲隆庆帝,倒有点神似祖父嘉靖帝。
那一刻,所有人都意识到,这位帝王已非吴下阿蒙,他有主见有想法,不是可以随意左右的,张居正也想到了这一点,脸色更是yīn霾。
张四维忙道:“臣莽撞,请陛下恕罪。”
“罢了,说正事。”朱翊钧也不看他:“以往廷推,都是以署名折子的方式呈上来的,许多人的想法,都为时势左右,朕看不到真正想看到的东西,这次就以匿名的方式来推举吧,而且为了防止以字体识人,朕会先让人把所有候选人的名字写上并分发下去,届时只要在名字下面划一道横线即可,如此才能为国家选拔真正有用的人才。”
众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料到皇帝居然想出这么个法子来,不记名也就罢了,后面划横线的法子才更绝,连让宦官誊抄的程序也用不上了,直接杜绝了各种可能滋生的弊端。
张居正再迟钝,也知道皇帝这个法子是针对他的了,何况他绝顶聪明。偏偏朱翊钧此举又无可诟病,他想反对也不知道说什么。
又说了会儿旁的事情,众人这才散去,皇帝在张居正出门的当口喊住他:“张师傅,且留步,朕有话与你说。”
张居正憋着口气,他自执掌权柄以来顺风顺水,从没遇到过被人当面忤逆的情况,眼前之人虽是皇帝,可在他看来,也是他从小看到大的学生,但这个学生,现在却一步步脱离他的掌控。
“陛下有何要事?”
朱翊钧看着这个脸色不佳的首辅,“怎么,你可是觉得朕没事先与你商量,受冷落了?”
张居正道:“臣不敢。”
虽是这么说,脸色仍不好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