鞣
冷秋风当兵两年了,两年的时间,很好度过,又难度过。刚到部队,地方寒冷,训练占去了大半时间。一个班的战友都睡在一间屋里,有说有笑,也挺好过日子。滨海的小李,才多大呀,家里就有了一个妹娃子。滨海人最能吹牛,谈起淮海战役,就像参加了一样。不过那家伙儿真是有点本领,比赛样样都能拿第一,还被抽去,参加师里的比赛。班长提升了,副班长接替班长,他就接替了副班长。那家伙儿对我说,你好好干,等有机会也把你推出去,也能弄个副班长当当。狗屁!他是想让我支持他,班长退伍了,他好接班长。唉,家里写信,介绍对象,催着回去一趟,这件事情,得跟小李说,谁知,这家伙儿挺爽快的,一口答应了。他偷偷跟我说,只准一个星期,时间到了,马上归队。假期里,有事他扛着;假期外,他就不负责任了,希望能理解,要遵守纪律。
他走着,心里嘀咕着。两年了,不知家里变化了没有?娘老了,爹死得早。娘,信也不会写,平素里都是找人代写,情况是否真实,也不知道。想到此,回家的心情就显得非常急切。
他在当地是孤门独户,生他时,刚好赶到国民党抓壮丁。一天夜里,来了一伙人,吆喝着进了村子。他娘听到动静,忙推推他爹,说,抓壮丁的来了。他爹,一骨碌爬起来,披了件衣服,逃出门。
刚逃出门儿,五六个官兵撞开了木门,到处搜,也没有搜到,逮了鸡,水缸也捣破了,流了满地水儿。“三角眼”可能是军官,嗯嗯,头甩甩,立即,有个士兵上去,用脚猛踢了一下保长,骂道:“娘的**,你不是说她老头子在家吗?混蛋!”
保长解释说:“有人跟我说的。早上还见着,怎么就没了呢?一定是跑了。”
军官把手一挥,用脚踹床。一个士兵赶忙说:“连长,这个老婆子怀孕了。”
军官用手电筒照照说:“肚子那大,是怀孕了,走吧。”于是,都走了。
到了第二天,他娘在屋里等,等呀等,直到中午,也没有等到。他娘心里发憷,拿着拐棍,去找。满山遍野地找,到太阳快落山了,在一片乱石堆边,发现了他爹,已经死了很长时间了。他娘号啕大哭。乡亲们也赶来了,保长夹在人群中间,忙着让人抬回去。他娘没说什么,回去后,把他爹安葬了。怎么死的,他娘也不知道,可能有几种情况。但是,一定不是摔死的。因为没有伤痕。也不像是狼咬死的,也没有咬的痕迹。也不是蛇咬死的,找了村里最有名的医生也没有查出蛇伤。医生说,有可能是夜里出来,雾浓,山里有一种花,有毒,过敏,会加快心脏跳动速度,心脏病犯了死的。总之,死了。
死的这一年秋天生下了冷秋风。山里风大,就起名叫秋风。保长说,叫秋风不好,秋风扫落叶,总给人一种悲秋的感觉。他娘却说好,觉得保长就是秋天的叶子,一定会被儿子扫落地。果然,解放了,保长没有跑掉,被共产党逮住了,问群众,该杀不该杀,他娘第一个站出来,说该杀,跟着就有一批群众也站了出来,说该杀。保长就被砍了头。当时,他娘就站在人群前面,看着保长被枪毙的。
他是他娘一把一把拉扯大的,大了,母子俩相依为命。娘就是他唯一的亲人。这次寄信,让回来一趟,说是相亲,在家乡就是找媳妇,讨老婆。娘的话不能不听,一定回去。娘在信中也说了一堆好话,可能是娘已经看上了。娘看上的,一定是个好姑娘,一定是个好姑娘!想到此,他心眼里,漾出一丝蜜儿。
他娘提到的这门亲事,姑娘叫花少荣,不高不矮,没有上过学,人很勤快,邻大队。他当兵走时,也没有照照片,到了部队,照了一张照片,寄了回来。娘想儿子,就把照片拿出来瞅。
这天,逢会,他娘也去了。路上,人山人海,水泄不通。她在人堆里慢行,不想,有一个穿着花格子裤子、灯心绒褂子的姑娘,在后面喊:“大娘,大娘,你的东西掉了。”
“姑娘,你是喊俺吗?俺没有带什么东西呀。”回头看看,一对长长的辫子在后面悠着,圆圆的脸蛋上还有一对浅浅的酒窝。
姑娘笑了,说:“你没带什么,难道这照片不是你的?”
他娘迎着日头,抬头一看,连声回答:“是的,是的。”又在身上摸,已经没有了。接过照片,用袖子在上面轻轻擦着,擦过之后小心翼翼地藏了起来。再抬头,姑娘还在原地站着,就说:“姑娘,谢谢你呀。”
姑娘说:“谢什么?一张照片,别人要了,也没什么大用。”说过,走了。
他娘没走,站在那里,看着姑娘消失在人群里,猛然想起,怎么没有问问,人家叫什么名字呢?再找时,哪里还能找到?
他娘没有了赶会的兴趣,无精打采地荡着,中午,有点饿了。逢会,路上是人,路两旁全是摆摊的,农具、衣服、家具,还有卖烧饼、糖葫芦、针头线脑的。松树林里,一趟排开,全是算命的,卖猴儿食的,还有就是支几张桌子,在那卖饭。他娘心想,吃点东西吧,吃了回去。
到了饭摊,一问,也十分便宜,干饭三分一碗,菜二分,加起来五分。好,就吃点。他娘找了一个石头凳子,坐下,用手擦了擦头上的汗水,从橡子树上拽下一片叶子,当扇子在那扇。抬头,往四周看看,“灯心绒褂子”也在那坐着,他娘喜出望外,忙爬起,挪到姑娘对面,高兴地喊:“姑娘,还认识俺吗?”
姑娘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是大娘,喜悦地说:“啊,是大娘!真巧,怎么又遇上了,来,我们一起吃点饭。”
刚坐下,他娘就搭上了话茬:“你看,你看,俺老了呗,晕了呗,闺女你做好事,还没问你姓啥名谁呢?得乎见到了,要是见不到你,还不叫俺想你一辈子?”
姑娘“咯咯”笑,看了一眼说:“大娘,你看你说的,一张照片,哪有那大恩呢?”
“姑娘,你不大清楚,这张照片,是俺儿子的,他去当兵去了,俺要想他了,就搂着照片看看。这可是俺的命根子呀。”他娘骄傲地介绍。
“哦,是你儿子?”姑娘眨着眼睛,轻描淡写地说,“看起来长得还挺英俊的!”
他娘听到夸她儿子,高兴得合不拢嘴,接过话茬说:“可不是吗?俺大队里,就数俺儿子英俊了。在部队里量了,说是一米七八,比俺还高两头呢。到部队都快两年了,想死俺了,去信问为啥不回来探亲,回信说,在部队好好表现,说是要提干。”
姑娘惊讶,眼睛立即有了光彩:“喔,是吗?再让我看看?”
他娘又把照片掏了出来,双手递给姑娘,她接过来,端详着,自言自语地说:“是很漂亮,长得挺威武的。”她把照片捧着,自言自语地说,“我们山区,除了当兵有啥出路呀?我就想当兵,可是,我生错了,不该是个女娃,女娃当兵得吃商品粮。唉,我这一辈子想当兵,恐怕只有做梦喽。”说着,叹了一口长气,很失望,把照片盖在腿上,在那痴痴地默想。
他娘说:“姑娘,别想了,吃饭吧,啊,吃饭。这顿饭,俺得请你,俺得感谢你呢。”
没想到,姑娘起身,钱付了,拍拍屁股,把照片递给了他娘,说:“大娘,我不想吃了,走了,你慢慢吃吧,钱,我已经付了。”
他娘一下子爬起来,一把拽住姑娘的手胳膊说:“怎么能叫你付钱呢?不行,不行,俺有钱。”说着,一只手就伸到裤袋里摸钱。
“那好吧。”姑娘说过,接过钱,转身要走。
他娘忽然想起什么,追问了一句:“姑娘,你是哪塆的?叫什么名字?”
姑娘随口答道:“俺是月亮地的,叫花少荣。大娘,我先走了,你还等一会儿。”
“唉,俺是月亮口的,叫何芙蓉,跟你是邻村呢,家里就俺一个老婆子,要是闲了,就到家来玩呀?”她笑着,注视着,觉得这个姑娘挺朴实的。
“好,大娘,再见了。”花少荣举手,摇摇,转身走了。
花少荣辞别了何芙蓉,三拐两拐,来到一棵大松树下。这里有一位算命瞎子,树底下有四五个年纪大的人围着,在那等着算命。她刚到,就在旁边找到一块石头,坐了下来,听。
等了一会儿,走了几个人,都笑着,感到算得挺准的,临走还说,要是灵验了,等到娶媳妇那天,你可到家喝酒呀,我们家就住在某某大队。
她看着,听着,有点犹豫。等了一会儿,心想,自己赶会,一来凑凑热闹,二来不就是求求命运吗?想到这,她径直坐到算命瞎子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