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钦同他颔首谢过他的解围,这时候丫头过来,“钦少爷,夫人请您过去。”
顾钦的手微微蜷了一下,随即缓缓放开,点了点头,说好。然后又安慰了二夫人几句,随着丫头出了主楼往佛堂去。
小路上的积雪已经被人迅速地扫开了,大约因为时间紧迫,这路开得并不开阔,仅容一人经过。丫头在前面走,他走在她身后。从主楼到佛堂,通常要走六分钟。这六分钟的路,却是他人生最想走又最怕踏上的路。
他明明知道等待他的是什么,可又期待着会有那么一回,等待着他的会有所不同。虽然并没有什么奇迹发生,但他也已经习以为常了。习惯是个多么可怕的东西,即便是刀割斧凿于身,只要习惯了,便不会觉得疼了。
不知不觉到了佛堂前,丫头小声回禀,“夫人,钦少爷来了。”
“叫他进来。”
里面的声音同这天气一样冷。或许她一直就是这样的人,就是这样冷,对谁都一样。只有这样想,他才不会觉得难过。
丫头打开门,顾钦迈步进去,丫头随后掩上了门。
深幽宽阔的佛堂,正中一座半人高的白玉观音。明明家中有了电灯,顾夫人贺敬蓉仍旧只是点着几盏灯笼。
烛光往空中漫射过去,光亮有限,只能照亮座下莲台。而那半明半暗的光,让观音的慈眉善目也显露了狰狞。
“是忘了规矩了吗?”跪在观音像前的女人终于念完了经,合手拜了拜,站起了身。
顾钦在心中苦笑,他在奢望什么呢?他身世不净,是为罪人,见母亲便要跪着。顾钦并不介意跪她,他微提裤脚,然后缓缓地从容跪下,磕了一个头。“良时不孝,未能伺候身前,请母亲责罚。”
“我不需要你这样的孽种来伺候,眼不见心方净。我怕你脏了我往生的路。”
顾钦没有直起身,双手扔撑在青石板上。再诛心的话都听过,他以为不会再有感觉了。数九寒冬,那凉意从手掌、从膝头如蛇一般一直往心底里钻。
麻木并不是心死,原来还是会痛的。
“是。母亲教训的是。母亲叫儿子来,有什么吩咐?”
“桑悦不见了,玉英她这几日总到我这里哭,说人到现在都没找到。我问问你,你是怎么办事的?你手底下这么多兵,连一个人都找不到吗?我听说了,你最近在收权,哪里有精力和兵力去管家里的事?也对,你从来都不是顾家人。”
他本不想分辨,可面对母亲还是想要说一句解释,求一份谅解。“母亲,桑悦既不是被人绑架,又不是失踪,而是私奔。为了她的名声,我不能大张旗鼓地去寻人,只能派人暗地里寻访……”
“借口!”贺敬蓉忽然发起怒来,从长几下抽了皮鞭出来,“外套脱了,我给你这个代理军长留一份体面。”
顾钦的唇角微微抽动,最后竟是淡淡地笑了笑。
借口?所以谁才真的需要借口呢?他双目望着母亲,她偏着脸,根本不看他。他摘了军帽,脱了军装上衣,整整齐齐折叠好放在一边。然后转过脸,静静地看着那尊白玉观音。
既然观音慈悲,何以膜拜她的人会这样心硬如铁?他也愿佛祖有朝一日能为他垂下一双慈悲手,抚下那颗不平心。
鞭子抽打在后背上,痛还是痛的,只是麻木了。
她在发泄被辱产子的痛苦与不平,他是她人生想要抹去却抹不去的污点,想要挖走却挖不走的烂肉。他的存在将她牢牢钉在失贞的耻辱架上,时时刻刻提醒着她,她所珍视的一切,是如何被这个人毁掉的。她打的不是他,而是他不知名姓的生父。
但偶有一刻,他也想问问她,“母亲,我又何辜呢?”
可问了又怎样?这人生啊,本来就不是事事都有答案的。不过就是,各自饮恨各自尝。
外头的雪大约落得更紧了,窣窣有声。一些落在了瓦片上吧,还有一些落在了佛堂前柿子树的枝丫上。那柿子树的高处还有没摘的红柿子,经了雪,会更甜吧?雪落声,明明不该听见的,却在耳廓里那么清晰。清晰到,可以盖过鞭子在空中划过的哨响,盖过抽打在后背上皮与肉分离时的声音。
他无需回头,想来那张脸大约会涨得通红,那双从未正视过他的双眼,偏执若狂。难怪她恨啊,今天是他的生日,她怎能不恨?
真不是个好日子啊。
他跪得纹丝不动,如青松如翠竹,坦然接受着命运赋予他的风刀霜剑。但他越是如此,贺敬蓉越是恨。
他都知道,或许服软求饶自辱,会叫她好过一点。但他啊,再怎样被她唾弃凌辱,也是有自尊的呀。
外头忽然响起丫头慌乱的声音,“大小姐,您不能进去!夫人交代过,谁都不能进佛堂。大小姐!……”
大门“轰”的一声地被人推开了,外头丫头也立刻禁了音,自觉地又关上了门。大小姐顾桑仪跌跌撞撞冲进来,她的一双小脚被雪浸透,因为跑得太急磨破了脚,脚尖透出了红意。
她冲到顾钦身前,一把抱住他,不让贺敬蓉的鞭子再碰到他。她哭喊着,“母亲,你这是干什么,良时到底做错了什么啊?”
顾钦终于从茫然失魂中回到了这个世界,他偏头看了看来人,轻声叫了声“大姐。”
贺敬蓉扔掉了鞭子,走远了几步,又在蒲团上跪下。“带他出去。好好做事,再给你三天时间,再找不回桑悦,你这辈子都不用来见我了。”
顾钦恭敬地说了声“是”,没管自己,先小心把顾桑仪扶起来。目光掠过她绣鞋上的红痕,心底也牵痛起来。这是世界上对他最好的人,他很怕因为自己让她受了苦,他会不能原谅自己。
桑仪焦急地打量他,无声问他有没有事,他微微笑着摇了摇头,然后俯身去捡地上的衣服。弯腰时背后一片火辣辣的疼,疼得他额角一跳。人那,真是奇怪的动物,没人心疼的时候,似乎也没多么疼,一旦有人心疼了,那疼反而就加倍了。
那份不为知的委屈,枯井如沸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