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傅无奈,觉得她很麻烦。以前单纯给她授课,除了感慨她才疏学浅,倒也没有其他毛病。现在课后有了些来往,女孩子的细碎问题一大堆,啰啰唣唣,实在让人招架不住。
打量她一眼,她一脸楚楚的模样,是有几分可怜。太傅指了指后面的石凳,“殿下可以靠着它睡。”
“太硬了。”宜鸾说,“我睡觉不老实,万一蹭坏了脸,破相了怎么办?”
太傅左思右想半天,最后没有办法,勉强抬了抬手。
宜鸾欢呼一声,很快靠过去,不敢一把搂住太傅,但可以依偎着他,闻见他衣领间幽幽的香气。
太傅是头一次和姑娘靠得那么近,只觉心里发毛,半分不敢动弹。
宜鸾倒是很坦然,宽慰道:“老师别那么拘谨,咱们现在受困,和平时不一样。受困的时候互相取暖,本就是人之常情。”嘴里说着,人还要不断调整姿势,试图找到最好的着力点。
太傅直皱眉,“臣又不是床,不管你怎么扭都是枉然。”
倒也是,宜鸾想了想道:“要不然老师搂着我吧,或者让我躺下,枕在你腿上。”
太傅断然说不行,“臣身为师长,原该矜持自重,如今已经破例了,殿下不要得寸进尺,让臣为难。”
宜鸾有点失望,仰头看看他,篝火映照出他瘦削分明的下颌,连脖颈上的肌肉,都显得凛然不可侵犯。于是只得老老实实把脸贴在他肩头,惆怅地暗叹:“希望明日有人能来救我们。”
太傅也觉得无可奈何,如果没有她在身边,这白石峰如何能困住他。现在人人知道他们在这里,只好依着常理死等,等得人不耐烦。
肩头枕着的人没有睡,还有心情和他闲谈,“老师,当初你受先帝托孤,不是应当和相王一起佐政吗,为什么你不参与政事,只肯教书育人?”
太傅沉默了下方道:“教书育人有什么不好吗?文臣是一个国家的中流砥柱,只有打好基石,才能立于不败之地。况且国运犹如人之寿元,有开始便有终结,强行逆转有违天命,也不是我应当插手的。”
宜鸾听得诧然,为什么他一副置身事外的样子?他不是入朝为官了吗,协助国君令这国家昌盛,难道不是他应该做的吗?
“老师不是自愿做官的?”
可能因为孤峰寂寞,太傅的话比平时多了些,两眼望向前方渺茫的黑夜,淡声道:“我受师命入西陵,职责本就是协助先帝,为朝廷培养人才。我可以教授少帝治国经略,但不会参与朝中事务,西陵的存亡,是西陵人自己的事……我插过一次手,已经追悔莫及了,早知道有今日,当初就不该意气用事。”
宜鸾听他这样说,总觉得其中有隐情,忙又追问:“哪件事老师插过手?不会是相王找我麻烦那回吧?老师,我可是您的亲学生啊,您救我一次就后悔,学生岂不是要伤心欲死了?”
太傅微牵了下唇角,没有回答。
“老师……”
她啰里啰嗦,还欲聒噪,太傅没什么好气,寒声道:“殿下究竟睡不睡?若是不睡,就自己坐好。”
这下宜鸾老实了,忙闭上眼,再也不吭声了。这峭壁上的平台虽然无遮无挡,但如小道童说的,没有起风。面前燃着火堆,身边还有太傅,本以为孤绝的境地,倒并不如想象的那么凄惨。
眼皮合得久了,一阵阵困意上涌,恍惚间做了个梦,梦见太傅站在观星台上呼风唤雨,随着指尖移动,漫天的星辰也跟着移动。然后山川变色,大地扭转,很多人和事被无形的力量拖拽着,身不由己向相反的方向倒退,其中包括她。
她看见自己在渤海人的盘弄下奄奄一息,看见初到龙泉府时迎风咳嗽、西陵车队艰难在冰天雪地中行进;看见自己身着盛装,在满城百姓的目送下,登上远行的车辇;看见自己从华光殿放学,拉着一只纸鸢,在宫城夹道里疯跑。
时光在倒退,经历的悲伤也在慢慢消散。梦里她清楚认识到,是太傅把她带了回来,原来太傅对她的央求不是无动于衷的。只不过深思熟虑后,补救来得晚了些,让她平白死了一场。好在魂魄没散,还有挽回的余地,她从以前的身体里醒来,醒来就看见了危蓝。
“老师……”她呓语不断,“回来了……回来了……”
太傅垂眼盯着篝火,火光里看见了自己以前的生活,安静地居于蓬山上,不入红尘,不与世俗为伍。
可是每个人,都有注定的轨迹与遭遇,他看不透自己的命格,只能照着既定的目标,一步步前行。
三公主睡觉不老实,这话倒是没胡诌,嘴里叽里咕噜说着梦话,脑袋眼看就要滑落,他驾轻就熟地一勾手,重又按回了肩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