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试探着去揽她。晏婉顺势倒在他怀里,在他胸口捶了两下,没用什么力气。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是心疼衣服吗!我,不是生你的气。我就是,心疼你。我心疼得难受。”
顾钦嗓子发哽,但微微笑了一下,“没事的,没那么疼……我发誓,以后再也不会了。”
晏婉哭得更大声了,“你还笑……”
他本来也不觉得好笑,但忽然轻轻笑出了声。是高兴,人生何幸。所有我们人生无法逃避的苦,原来只为等待,那份专属于我的,爱的救赎。
外头的雨落在房顶上,敲在敞着的窗玻上,打在蕉叶上;雨水顺着芭蕉叶流淌下去,滴落在矮处的花草上,又是另一种声响。顾钦记得晏婉才在窗户前种了一大丛茉莉花,说是要采花来配茶的。虽然人在房间里,没有探出窗去,但雨和万物奏响的声音,他此刻竟然都能分辨出来。因为心之所爱的那个人此刻就真实地抱在怀里,这风雨也不觉凄苦,甚至有了份伴人风雨亦多情的况味来。
好像已经很熟悉了,顾钦知道她不会哭太久。人会哭是一件好事,不是谁都有能力、有勇气毫不掩饰地展现出自己的情感的脆弱和崩溃的。他只是很抱歉,她总是为了他哭。
晏婉抬起眼来,他的神色几乎与平常无异了。因为他身上没有衣服,她的眼泪鼻涕也无处可擦,嗔怪地到处找东西擦眼泪。顾钦用手去抹她的脸,“哭得像个大花猫……”
话刚说完,兜手一抄,把她抱起来。晏婉惊呼,担心他的伤,但他在她开口前就说“我没事。”然后坐下,让她坐在他的腿上。
“这是最后一次了,知道吗?我不许你再这样。”晏婉做出一个很凶悍的表情。可因为心疼着他,那表情实在没什么杀伤力,反而像自不量力的小奶猫。
顾钦“嗯”了一声,又从抽屉里抽了一叠文件给她看。全是当局电令派下来的围剿任务,一份又一份,都被他压着。
“那里有些人,曾是旧相识,有的还曾并肩做过战。虽然各自的信仰理念不同,但我不愿意同自己人自相残杀。”他缓缓道。
他按兵不动不说,还一直暗地里在阻挠顾钺去围剿赤区,当局对他的不满与日俱增。负伤在家,目前是一个绝佳的借口。所以,他没有反抗贺敬蓉,是有另一层考量的。
那念珠晏婉是不敢再戴了。两人到山里的寺庙里找了棵柏树,就埋在了树底下。顾钦已经不想知道生身父亲的音容笑貌了,也不想知道他曾是怎样的人,做过怎样的事情。一切都该尘归尘、土归土。愿这暮鼓晨钟、香火梵音,能化解念珠上所有凝结的怨戾。
晏婉双手合十,对着佛祖跪拜。心中默祷,希望贺敬蓉说的那些只不过是恐吓,她和顾钦会有孩子的。
顾家举家北迁的那一日,顾钦和晏婉都没有去送。桑仪从码头回来,径直到了他们这里。她身子重,脚又不方便,难得出来一趟。晏婉将桑仪扶进了房。桑仪今日拜别双亲,从此天南地北也不好相见,自然是心里不大好受,但并不在两人面前显露出来。待到副官把顾钦寻去,桑仪这才逮到机会同晏婉说说体己话。
她要了笔纸写了一串地址,叫晏婉好好收着。“这是那边的地址。虽然大约你们也不会去,但哪怕不去,也是个念想。顾家对不住良时,大姐都知道……母亲她,这辈子也很苦。”说到这里,她停住了,没往下说。
谁活着容易呢,各有各的难,各有各的坎儿,各有各的修行罢了。
“良时一直让着戚扬,说到底都是为了我。我是大姐,他们都是我的血亲,不忍见手足相残。还有桑悦,那孩子……”桑仪惋惜地摇摇头,“走错了路。现在弄得人不人、鬼不鬼的。”原先只是脾气坏,现在彻底和个疯子没什么两样了。
“她……”晏婉一张口,桑仪就握住她的手。“按理大姐对你说这话不应该,但不管怎样,她还是我的妹妹。良时想给你出头,是应该的,只不过…”
顾钦回来了,桑仪便停了话,说话的内容就去到了将要出生的孩子身上。说起孩子,桑仪自然而然地又鼓励让他们多努力,争取早日有好消息。
晏婉的脸白了一下,只能笑着应下。
顾钦已经勤奋得不能再勤奋了,但他们一直没有怀孕的消息。晏婉也着急,怕因自己一贯月事不顺会影响生育。医生看过许多,顾钦自己也去看过,只是一直没有消息。原先都觉得是身体的原因,后来,不想去想贺敬蓉的诅咒都难。怕那念珠上的药真会伤了他们的健康,应验了她的诅咒。
每次月事又来的时候,晏婉不免为了这个要难过一阵。顾钦比她想得开,“你别有负担,不是你的问题。儿女都是缘分,缘分不到,不用强求。就算没有孩子,我也不觉得遗憾,有你就够了。你若是想做妈妈,我们可以去收养,或从你家族里过继,都是办法。”
晏婉知道他的话不只是安慰她的,是他真的这样想才这样说的,渐渐也释然了。同母亲通电话的时候,佟太太一样开解她,人生总有许多的遗憾,不可能事事圆满。得不到的东西,可以心里求,但为了这些钻牛角尖、影响到现有的快乐,就不值当了。
因为总有人监视,安全起见,晏婉只得先辞掉了工作。顾钦这伤养了月余,倒像又过了个蜜月,两人不分昼夜地厮守在一起。顾钦陪着她,看她在花园里支起画架子画画,看她在梳妆台前扑粉描眉,陪着她观星看月,帮着她挑水浇花上肥……家常的日子,满是“春风满庭除,琴瑟亦静好。”的安宁。
腊月初六是两人的生日。他们头一回一起过生日,晏婉无比郑重。跟着西点师傅做了蛋糕,又跟着秦婶学做了长寿面。晏婉觉得自己越来越有贤惠小妻子的样子了。看到自己张罗的一桌的饭菜,“要是有个孩子就圆满了。”这个念头从脑海里一闪而过,但她摇了摇头,就给摇散了——两个人也很好。
蛋糕有点甜过头了,但顾钦还是很赏脸地全都吃了。晏婉笑,伸手指抹掉他唇角的奶油,“不好吃还吃这么多?”
顾钦握住她的手,把她手指上的奶油吮掉了,“我第一次吃到这么好吃的蛋糕。”不是假话。晏婉受了他的奉承,笑起来:“你这样夸我,我可还怎么进步呀?”
“那,去外头学一学?”
当局不满他的消极应付,强令他去欧国做观察员。
“我记得你说过,想环游世界。那,就一起去吧。”
出发的日期很近,几乎算是被监视着压上船的。临行前晏婉本想去见见父母也没有机会,好在还可以通电话。晏婉怕老人家难过,没想到他们却很想得开。
佟老爷道:“关外也要变天了。咱们家大业大,树大招风……你们去外头看看也好。你几个哥哥也都在各处看看,选一处太平地挪过去,未必不是件好事。”
晏婉是在葡萄牙时发现自己怀孕的。
头一天,他们去了罗卡角,蔚蓝的大海边,那石碑上刻着葡萄牙诗人卡蒙斯的一句诗:“陆止于此,海始于斯。”
晏婉倚顾钦,“你看,我们一起到了天涯海角……”
此生无憾了。
第二天早上睁开眼,晏婉习惯性地摸了摸旁边。床垫已经冷了,想来那个人起得很早。晏婉起身,赤着脚走到窗旁。
拉开窗帘,清晨的阳光一下就挤进来了。她推开窗,往下望。一楼是个花园,有些供客人使用的器械。顾钦穿着件白色的汗衫,正在台阶上做蛙跳,那样子怪可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