晏婉忙拿了画夹子和铅笔,但速写画到了一半,忽然觉得胃里犯恶心。她以为是昨晚东西吃太多了,也没大在意。跟着顾钦这一年多来,几乎把欧国住遍了,水土不服的事情也常有发生。
那恶心的感觉持续了一阵,她不得不放下画夹子。喝了杯热可可后,胃里感觉好多了。她又走回到窗边,顾钦还在花园里运动。
顾钦感觉到了目光的注视,转头看去,晏婉穿着件珍珠灰色的蕾丝睡衣,头发都披散着,正托着腮趴在窗户往下看。
两人的视线交汇到一处,晏婉粲然一笑,提高了声音:“小哥哥,你热不热?要不把衣服脱了吧!”
顾钦扬着下颌,眯了眯眼,唇角忽然浮出一丝笑纹,他缓缓撩起衣角,把汗衫拽过头顶,扔到了地上。他走到单杠下,往上一跃,抓住了杠子,一个接着一个地做着引体向上。双臂及背部的肌肉在向上蜷身的时候偾张起来,他的目光一直锁着她的双眼,那涌动的情感,略有些粗重的呼吸声,像昨晚一样……
晏婉本只想逗他玩,没想到反被他的目光弄得面红耳赤。她嗔了他一眼,关上了窗,听见他在下头爽朗的笑声。
今天他们要去参观贝伦塔。探险家达伽马便是从这里起航,他的远征发现了好望角,成功开拓了葡萄牙的海上贸易,也开启了新的世界史。因为是座防御工事,顾钦的兴趣更大,她更向往的是旁边的哲罗姆派修道院,那美味的葡式蛋挞,便是修道院的修女发明的。贝伦区的面包店里,有无数好吃的点心,怎么吃都吃不够。她还想去邮局买一套明信片,寄给曹家和佟家的小孩子们。
但在壁垒平台上,又一阵恶心袭上来,她干呕了两下。见她不舒服,顾钦扶着她找了一处坐下,可晏婉忽然就昏天黑地地吐了起来。
因为这场呕吐,让当日的行程泡汤,两人只得直接返回里斯本市区的酒店。路上顾钦还打趣是她蛋挞吃多了。
只是这种恶心并没有随着她节食或者好好休息而减轻。晏婉是顶不喜欢去看医生的人,心里其实也隐隐有个预感,但因为已经笃定自己是不能生养的,所以对于去找医生验孕很抗拒,很怕是空欢喜一场。
这种莫名的恶心持续了几天后,顾钦实在很担忧她的身体,小心翼翼地打着商量,“要不,我们去医院看看吧?”
这一次,不是空欢喜,确实已经有两个月的身孕了。喜讯砸到他们头上,都有点晕,半晌两人才反应过来。顾钦半跪在她面前,一遍遍亲吻她的肚子,抬起头不可置信地自言自语,“晏婉,我要做爸爸了?”
晏婉也激动地掉下了眼泪,“对,良时,我们有宝宝了。”
但高兴不过片刻,继而又有无数的忧心事冒出来:她一直吃东西没节制,什么新鲜的都爱吃,还喝了酒……而且,那个人,长夜漫漫,总是勤奋耕耘,也不知道会把肚子里的孩子折腾成什么样?
孩子来得太不容易,两人都如临大敌、万分谨慎,最后决定在里斯本等孩子出生以后再返程。顾钦照顾她的日常饮食,人在孕期里,嘴就越发刁钻起来,一会儿想吃这个、一会儿想吃那个,还都是当地买不到的,只能自己动手做。
但住在酒店里,总是借用厨房也不方便,最后两人索性在阿尔法玛老城区租了栋房子过起日子来。两人吃过饭,在迷宫一样的城区里沿着狭窄的街道漫步,在摇曳着棕榈树的广场看流浪艺人的表演,参观历史悠久的宅邸,去想象着那里曾经发生的故事……在这一番游历里,晏婉灵感爆发,佳作不断,在画界渐有了自己的名气。
晏婉托人带了信给佟太太,佟太太听闻后便想立刻过去照顾女儿。但家里人怕老人家舟车劳顿,最后还是决定让佟大爷和大奶奶过去,一来照顾晏婉,二来看看生意机会。
里斯本温和的冬季快要结束了,二月末的一天夜里,晏婉被肚子里的小东西踢醒了。她捧着肚子艰难地翻了个身,发现顾钦并不在床上。
她摸了枕头下的手表,凌晨三点。顾钦最近总是心事重重,晚上也睡不踏实,烟抽得也比平常凶。晏婉坐起身,揉了揉眼睛,叫了声“良时?”没人应答。晏婉披了衣服起来,最后在书房里找到了人。
直到晏婉走到门边,顾钦才觉察到,忙摁灭了手里的烟,去推窗散气,“怎么起来了?”
晏婉注意到烟灰缸里已经有七八支烟尾了。她走过去,“怎么了,有什么烦心事?”
顾钦怕夜里风凉,散了会儿气,又把窗户合上。人背对着她,“没事。”声音有些久未开口的嘶哑。
晏婉偏头看到桌上的中文报纸,心下了然了。国于危难,一片水深火热,他是军人,热血难凉。
晏婉想了一会儿,轻声问:“良时,你,是不是想回去?”
顾钦正在拴窗户的手顿了一下,然后把窗户关好,转过身来。
再过三个多月,他们就要迎接他们的第一个孩子了。他舍不得将她一个人丢在这里,独自去承受分娩的危险和痛苦。可每次看到报纸,心里又极度煎熬。身为军人,身为男人,不在国难之时挺身而出,而贪安一隅,他无法原谅自己。
晏婉没等到他的回答,却是什么都明白。“那我明天就去定船票,我们一起走。”
顾钦走上前,抱住她,“我一个人回去,你在这里带着孩子好好等我。等把贼人都赶走了,我就回来。”
晏婉摇头,“我不,我们一起好不好?”
她怕,是真的怕。报纸上惨不忍睹的战局,多少人在炮火里灰飞烟灭。她不是不知道,只是一直当做看不到。血肉之躯筑长城,她真怕他的结果,戎马一生,埋骨何处?但他是军人,马革裹尸,是他的信仰。而她,只能做他的拾骨人。
顾钦轻吻着她的额头,“乖,你这样不能颠簸。等生了孩子再说,大哥他们已经在这里了,有他们照顾你,我也放心。”
晏婉懂得他的两难,她不能这么自私,把他拴在自己的身边。只顾小家,不顾大家。他和她的亲人都在亡国的危难之中,她怎么能弃之不顾?
“好,那你先走。可是,良时啊,那要答应我,我不要你视死如归,我不要你为国捐躯,但凡有一个机会,我都求你为了我和孩子好好活下去。不管有多难,不管你是丢了胳膊还是断了腿,我都不在乎,我都要你。你答应我,给我们留一条命。你看我多笨,我什么都不会,我不知道怎么带孩子的,你说过孩子生下来归你带的……”
说到这里,她再也撑不出笑脸来,眼泪全涌出来了,“我求你,一定要活着,为我活着……”
顾钦给她擦着泪,可眼泪越擦越多。自古情义不能两全,便只能舍情取义。他不觉得这有什么伟大,这是只是一个男人的担当。
“傻瓜,你男人什么时候打过败仗?我是常胜将军啊。”
从定好归程的那天起,晏婉开始没日没夜地织围巾。满腔的情感与不舍,必须有一个宣泄的出口。有时候停下来,忽然就会想起一句诗,“念君此行为死别,对君裁缝泉下衣。”她使劲摇头,把所有不好的念头都赶走。
头一回织东西,手一会儿松一会儿紧,成品不大好看,但总算是在出发前赶出来了。
里斯本的冬天总有变化莫测的天气,昨天还是艳阳高照,今天就忽然下起了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