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在自己的坚持下,考成法还在,但百官那根紧了太久的弦,还是不可避免松懈下来。大明朝廷的焦点,也从无休止的改革考核,转移到了喜闻乐见的政治斗争上。
在万历皇帝的默许乃至暗中推动下,由一些或是对张太师恨之入骨,或是政见相左,亦或想要趁机上位的野心家谋划,以相当数量的言官冲锋陷阵,对张居正的清算行动已经愈演愈烈,大有不可阻挡之势了。
赵守正不愿意看到这种局面,但他心里清楚,这是不可避免的。
在他看来原因至少有三。
首先,张居正无视了本朝是一个建立在道德基础上的国家。在这个幅员辽阔、人口众多的帝国,朝廷的行政能力有限,虽然有各种律条颁布,但在实际操作中,完全无法做到有法必依、违法必究。所以必须要靠道德来维系社会的稳定。
说白了,就是反复宣传儒家道德,让大家都做个低欲望的好人,使社会像羊群一样易于管理。人民像绵羊一样任人宰割,会自己吃草,还能贡献奶皮毛肉。这样只需要几头牧羊犬,就能管理成千上万头羊,行政成本自然大大降低。
所以在天朝的统治中,道德是至高无上的道,具体的行政能力则是不重要的术。道德非但可以指导一切,甚至还能代替法律。这就是为什么言官总是从道德上攻击大臣。不管一名官员多有能力,只要道德上有瑕疵,就算没有触犯任何法律,仕途也会被终结掉。
而张居正居然妄图以法律治国,将法令置于道德之上,代替道德指导行政,并作出最终的裁决。这是动了大明王朝的根基,掘了文官集团的祖坟!能不引起他们强烈的反弹吗?
因为道德几乎是一成不变的,两三千年的经典依然不会过时。所以读书人只要饱读经书,不必有任何行政经验,就可以指点江山,批评朝廷的行政决策!
而法令是要与时俱进的,无法笼统概之,必须要具体问题具体对待,并不断根据实际情况的变化,来修改或制订新的法令。
这就要求术业有专攻了。譬如军事方面的政令,如果不在道德范畴,而在技术层面讨论,那就只有经验丰富的兵部官员才有发言权了。
财政、税收、水利、工程、司法等等各方面亦是如此。
这就剥夺了大量只会作道德判断的官员的话语权,尤其让言官没法三百六十度无死角的随意开炮了。
什么?让他们调查研究,成为专家?那也太痛苦了!哪有不负责任乱开炮过瘾?
所以张居正一死,他们就要迫不及待回到道德至上的时代,定要把张太师制定的所有法令统统踩在脚下!
……
再者,张居正将文官集团当成了行政工具,却忽视了他们是与皇帝共享大明的统治阶级。
他非但对他们管得太严,处罚的太狠,让他们失去了安全感,像狗一样疲于奔命,自然怨念横生。
张居正还对那些虽然缺乏行政能力,但极具影响力的‘意见领袖’缺乏尊重。
其实他对海瑞的雪藏就是一例,只是海瑞不喷他罢了。
但不是所有人都像海瑞那样‘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比如他的同年王世贞,贵为多年文坛盟主,但其实官瘾也蛮大的。王盟主一直希望能当上六部尚书,为自己坎坷的仕途,画一个圆满的句号。
为此他不惜对张居正各种献媚,比如给其父母作寿序,又馈赠了大量古玩字画。然而张居正非但不领情,反而在收到王世贞表示希望为元辅效犬马之劳的信后,回复说什么‘吴干越钩,轻用必折;匣而藏之,其精乃全’……
王盟主自负天下奇才,居然被张居正看做中看不中用的样子货,自然气得七窍生烟,自此太岳一生黑,抓住机会就开喷。
他好几次还想在《江南日报》上发文章黑张居正,结果没能过审。一气之下,自己办了份报纸曰《应天报》,一开始一月三期,后来一月一期,专门跟张居正唱反调……
以王盟主在传统文人中的影响力,全力开喷之下,张居正的名声还能有个好?
最后,张居正忘记了,自己其实是文官集团的一员,却站在了皇帝的立场上大刀阔斧改革。结果非但得罪了文官集团,还让皇帝失去了权柄。
皇帝领情还好,碰上万历这样不领情的主,自然就要落个里外不是人了。
张居正活着自然没人敢造次,死了不炸锅才怪呢。
赵守正很清楚,皇帝和文官集团在张太师的阴影下压抑太久了,早就到了爆炸的边缘。
所以倒张势力是有广泛支持基础的,才会显得如此不可遏制。
要不是赵昊来了个釜底抽薪,让老西儿至少明面上退出了这场丑陋的狂欢,现在赵相公面对的局面,定然更加棘手许多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