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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明悯不服:“民为本,社稷为客,众星拱北辰,是为之有德。否则,水能载舟亦能覆舟。”
“若我裴氏有罪,那我不能代表大宣,去与他国外交。若无罪,我更不能接受这种安抚和弥补,仿若什么都没发生一样,去出使南越。”
裴孟檀见他还是不愿服软,道:“你是横竖都有理,那你要干什么?啊?抗旨不遵,让整个裴氏都被你连累?”
“我要回京,向陛下要一个真相。”裴明悯亦提高声音说:“若父亲怕被我连累,那便收回给我的姓氏,我做的所有事都由我一人担。”
“住口!”裴孟檀喝道,指着他难以置信地说:“满嘴胡话,我看你是疯了。”
当爹的拂袖而去,父子俩再次不欢而散。
裴明悯喘了几口长气,身子一软跪坐下来,亦觉自己刚刚冲动——他怎么可能不要自己的姓呢?
他答应过爷爷,答应过妹妹,要让裴氏长长久久,不败不没。
他撑住额头,半晌,从袖中取出一纸旧文章,展开对着月与灯细看。
内容他已能够诵背,然而每每再端详,都能让他找回冷静。
不知多了多久,耳侧忽然响起一道男声:“好文章,好见解,就是不像你的字迹,不知作者是谁?”
裴明悯一个激灵,合上纸张回头看,见是二叔,才松口气,说:“今行写的,还请二叔不要告诉别人。”
“是那小子啊,那就不奇怪了。”裴公陵看他小心收起文章,也就不多提,将带来的水囊递出去,“尝尝,小西山上的泉水,兑的前一阵才收集的栀子花蜜。”
裴明悯喝掉半囊,喉咙终于舒爽许多,不愿提今日的事,干脆顺他的话说起小西山,“现在这时候,李先生他们应该游学去了吧?”
“是啊,李兰开带队去了宁西路,听说你爷爷过世,还寄信来劝我节哀。”裴公陵提起下摆,挨着他席地而坐,“我还记得你在小西山读书的时候,说要效仿范文正公,不论身居朝野内外,都要为君解忧难,为民谋福祉。”
裴明悯沉默一刻,说:“二叔是来劝我的吗?”
“我只是好奇。”裴公陵一直窝在小西山做教书先生,对朝堂却并非一无所知,“出使南越是个机会,等你圆满回京复命,陛下极有可能会顺势夺情,让你起复。你既有那样的志向,就不能像我一样不食君禄,否则万般皆是空谈。”
他顿了顿,诚恳地问:“所以,你为什么会拒绝这个机会?”
裴明悯被他平和的目光笼罩,不自觉挺直脊背,认真地回答:“立身立命之前,要先立心。我心不定不正,我不论走哪条道,都不能长久。”
裴公陵听得笑道:“那你想走什么样的道,想清楚了么?”
裴明悯仔细想了想,摇头说:“没想好。但总是不偏离正道,大道,光明磊落的道。”
“你这孩子……可你拒绝出使,南越那边怎么办?”裴公陵问他,问的不是抗旨会有什么后果,而是让使团开了天窗,对两边百姓会有什么影响。
裴明悯说:“朝廷已经决定援助南越,不论回访的使节是谁,大局都不会改变。所以不是一定要我去才行,陛下另指人选即可。”
“理倒不算糙……既然如此,”裴公陵回头望了眼大门里,一把将他搂过来,咬耳朵:“你要是打定主意去京城的话,不如现在就走吧。”
“啊?”裴明悯捂住嘴,也往门里瞧了眼,压低声音:“这、这时候怎么走啊?”
莫说他父亲派人盯着,他抬起雪白的袖子,光是热孝之中,就不可轻易离亲出走。
裴公陵笑了笑:“人都没了,还顾忌这些干什么?身前孝于行,身后孝于心,你心里时刻记挂着老爷子就够了。他若在乎这些身后的虚礼,当初就不会执意进京。”
说着笑容消去,他叹惋一刻,重新从容道:“确实是你爹让我来劝你的。但我来之前,就让书童悄悄去准备行李和马车了。你要是愿意,就假装跟我回院里,然后我带你绕路去北门儿,神不知鬼不觉地就能让你溜走。至于你爹那边,我先替你顶着。”
裴明悯目露震惊地看着他。
裴公陵莫名觉得有些挂不住面儿,轻咳一声,继续耳语:“放心吧,你爷爷再也不会醒来,你我叔侄悄悄离家出走,也再不会被他骂了。”
裴明悯眨了眨眼,纠正道:“爷爷从来没有骂过我。”同时搭上二叔的肩膀,试图借力站起来。
“是,是,你这个小书呆子最听他的话,芷因才爱跟二叔一起溜出去玩儿。”裴公陵把人扶起来,不紧不慢地跨进园子里,朝门后蹲守的小厮挥了挥手。
趁着小厮去大老爷院子里汇报,叔侄俩悄悄摸摸出了荔园,披星戴月向北疾奔。
与此同时,一行打着白虎旗的兵丁从江南路过来,分了两个人去稷州接应裴使节,其余人便顺着黍水一路往南飞驰。
跨进枝州地界,已是七月,立秋的第一场雨席卷山林。
顾氏在蒙阴的老宅建成已百余年,间年的维护,也难掩风吹日晒的岁月痕迹。
雨水顺着斑驳的瓦槽淌下屋檐,绵密成帘挂在窗前,削弱了天光。室内便不得不点上几盏灯烛,烛光昏黄,照得躺在床榻上的妇人脸色更如蜡一般灰败。
唐神医说,君夫人沉疴太多,已入膏肓,醒着的时候身体要承受极大的痛苦,所以常会昏睡过去。
至于几时会醒,能坚持清醒多久,则要看她自己的意愿。他诊治到如今,对家属只剩“顺其自然”四个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