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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话说得迂回曲折,谢南枝怔了一瞬,随后意识到,他是在委婉提醒自己,燕王和魏王到时候都会在围场露面,如果对方怀恨在心,很可能会挑这个时机蓄意报复。
想清楚这一点后,谢南枝眼里多了一丝复杂,他心知这必然是崔郢的意思,只是借公良轲之口在告诫他。
不管他这几个月里做过什么,这对师徒都是真心实意地把他当自家人在关心。
他最后只能说:“我心中有数,多谢师兄提点。”
见他意会,公良轲宽慰地摆了摆手:“这有什么好谢的。”
顿了下,想起方才在宫中的见闻,又叹了口气道:“本来去夏猎涨涨见识对你也有益处,宫里有多年没办过这样的盛会了,但今年这情况,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今日他陪崔郢进宫面圣,还没见到晋帝就被外头的内侍拦了回来,说陛下在与青阳道长探讨仙法,不容许任何人打扰。
崔郢向来看不惯皇帝这副沉迷仙术、荒废朝政的模样,自然是气得直呼荒唐,但皇帝铁了心不见人,两人只能无可奈何地打道回府。结果半道上碰见同样要出宫的魏王和邱韦,双方凑巧打了个照面。
邱韦照常是那副修成精的老狐狸模样,无论心里想什么,面上半点不露端倪。魏王近日的气色却是明显好了很多,像是忽然遇上了什么喜事一般,满面古怪的笑容,假仁假义地同他们打招呼时,瞳仁里闪烁着亢奋的亮光。
崔郢当时没有多说什么,等到了宫门口,才严肃地同公良轲说,近段日子怕是不会太平。
……
他没有和谢南枝解释这话背后的意思,但联系到两人刚从宫中回来,谢南枝将《水经注》放回书架上的动作一顿,心底浮现猜测。
公良轲入朝资历尚浅,或许看不出朝中风吹草动的异样,但崔郢再怎么说也是在宦海沉浮多年的老臣,即使身在局外,心里估计也跟明镜似的。
思及他离宫的这段时日,梁承骁起初还支使影卫翻崔府的墙,给他带两句恬不知耻的酸话,过了几天就没了音讯。他曾经旁敲侧击地问过影卫一两次,但对方显然也不清楚东宫如今的情况。谢南枝按在书封上的手指紧了一紧,把不该有的神色遮掩好了,语气平静道:“我来到夏宫之后,随老师拜会了不少人,也得了不少见闻。”
“但是关于魏王的外祖,邱韦邱阁老,一直有一事难以想通,不知是否可以询问师兄。”
公良轲闻言有些意外,答:“当然可以。你我师兄弟之间有什么好避讳。”
谢南枝于是回过身,给他倒上茶,淡淡道:“据我所知,邱氏虽然历经两朝,但在先帝时并不得重用,只是一个南郡的郡守。甚至连大皇子出生时,邱韦也算不得位极人臣。”
“——这种情况,应当是在七年前南越连吞晋国十余城池,剑指上京,最后兵败于平襄时改变的吧。”
两人交谈时,外头的风忽然大起来,撞开虚合着的窗扇,窗闩被掀在墙上,嘭地一声响。
茶水是滚烫的,顷刻就能将指腹烧红,他恍若未觉地将瓷盏置于桌案上,声音冷静地叙述道:“单论兵力,南越有精兵二十万,因场场大捷士气高昂,悍勇之名天下皆知,晋国兵士不过是东拼西凑的杂牌军,半数人在越军到来前就已经闻风丧胆。”
“时局如此,邱韦是有怎样通天的手段,才能扭转战局,最后大胜回京,平步青云呢?”
……
阵风穿过大开的窗页,将屋里的摆设吹得凌乱。
公良轲没想到他会问起这个,一时面色接连变换了几番,随后起身上前,表情凝重地关上了窗扇。
关于此事,他过去有些耳闻,而且谢南枝是他师弟,他没什么可欺瞒对方的。
“七年前我中科不久,刚拜入老师门下,确实从老师和几位大人处听到一两句风声。”公良轲重新回到桌边坐下,严肃地对谢南枝道,“然而此事过去已久,又事关重大,你听过就好,此后就不要再提了。”
谢南枝捏着瓷盏,静静看着他,像是默认了。
公良轲于是道:“传闻当年的平襄之战,越国主将身边出了叛徒,故意泄露军情。”
“无论是那位陈将军,还是他的长子,都不是折损在战场上,而是死于越国的军营中。”
—
两日后,皇家围场。
时值夏末,山阴的天气还算凉爽合宜,行宫后山被清了出来,以供围猎用,围场外万株树木成林,有风拂过时,盈耳皆海涛声。
猎场中处处插满了北晋的九旒龙旗,瓜果珍酿摆满桌台,往来随从络绎不绝。
晋帝携一众嫔妃皇嗣高坐观台之上,两侧各是皇亲贵族和文武朝臣,看台下则是此次跟随皇帝前来行宫的一众羽林卫。
行宫举办的夏猎,虽有供天子游乐的一层意思在,但晋帝毕竟已经年纪不小,不可能亲自骑马深入林中,因此狩猎的主力军还是羽林卫的世家子弟。这群年轻人都知道今日场合的重要性,各个昂首挺胸,铆足了劲要在皇帝面前争个风头,好给背后的家族挣两分脸面,列队山呼万岁时,颇有几分气势恢弘。
晋帝今日心情不错,瞧着底下一张张年轻力盛,英姿勃发的面孔,自视大晋国力强盛,自己又正值壮年,于是摸着胡须,神情十分满意,和蔼地叫行礼的众臣平身,在皇宫中不要受拘束。
谢南枝随崔郢坐在文官席位中,低调地找了个靠后的位置。
众人一一落座后,他的视线掠过羽林卫中轻甲带刀,难得有个正经模样的颜昼,以及同其余皇亲坐在一起的魏王和燕王,看向朝臣右上首,太子携东宫官所在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