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不同情况下做出的每个选择,本质上无非是为了使局面对自己更加有利。于是,水图南盯上了大通的于霁尘,于霁尘盯上了江宁织造局的总管太监,汤若固。
敌之敌可为友,敌之友亦可结盟,前提只需利益一致。
江宁城最热闹的妓艺娼所千湍院:
夜靡靡,色荼荼,正和老冯等一干伙计吃酒的于霁尘,出门“上个茅厕”,回去路上被两个陌生人截住,带进了一个从未到过的地方。
这是处大屋子,目测占有三大间的面积,风格与江宁建筑截然不同,屋里的陈设和装饰,怎么说呢,比于霁尘少时在大邑皇宫里行走时,见到的宫殿还要富丽堂皇,甚至是幽北王的王府在它面前,亦简单粗陋得像拔地而起的难民棚。
金堆玉砌的月亮门里,一个面白无须的男人笑盈盈招手道:“于老板,来都来了,怎么不进来?”
男子瞧着不到四十,肤若凝脂,相貌甚美,正是江宁织造局总管汤若固。
于霁尘来在月亮门前,拱手作揖:“大通于霁尘,拜见总管公公,您万寿万福。”
“于老板快快免礼。”汤若固从榻上起身,坐到饭桌前,抬手示坐,自有侍女过去斟酒。
于霁尘在对面入座,余光扫了下身边斟酒的侍女,且听汤若固道:“于老板虽行商道,实则有六品功名冠带在身,是天下商贾的翘楚,与我平起平坐的,不当行此礼。”
织造局总管也是六品。
“公公此言差矣,”于霁尘颔首,无声谢过斟酒侍女,看向对面满面笑意的太监,“您是贵人,我是贱商,无论有几多虚名,在公公面前时,我能否算是根葱,还得公公开金口。”
如此谄媚巴结,谁听了不觉舒坦?
汤若固开怀大笑,举起酒碗道:“第一次当面见到于老板,颇有相见恨晚的感觉,看来,我们确实是投缘呐!”
投不投缘,得看有没有好处可得,于霁尘举着酒碗起身,遥遥敬太监:“承蒙公公看得起,第一杯酒,小人祝公公财源广进!”
要是江逾白在场,他准会觉得老于的言行举止非常熟悉,嗐,大邑那些巴结宦官的官宦,概括起来不就都是这个德行。
三碗不出屋的酒,不信喝不出于霁尘几句实话。亲眼看着于霁尘满满一碗酒灌进肚子,被奉承得心情不错的汤若固,摆手示意于霁尘坐。
他亲切道:“我局里的那些新旧眷户,这几年有劳于老板操心了,我得敬你一杯呐。”
三年前,大通尚未拿下孙氏茶行时,便因为生丝的生意,暗中和汤若固有了交集,只是两人从未见过面。
织造局那帮太监娶妻养干儿,学正常人过日子,这是人之常情,但养在织造局名下的数百眷户,开支都是找借口过的官账,一年下来不是个小数目,户部那边被季相府的人把持后,不肯不给过审批钱,“子子孙孙”们围着汤若固哭穷,是于霁尘站出来承担了眷户的开销。
那实在不是笔小数目。如若不然,于霁尘现在没资格见他汤若固。
“不敢当不敢当!”于霁尘还没坐稳,吓得再端着酒碗起身,“江宁想孝敬公公的人,多如过江之鲫,今次我能站在这里,全靠公公垂青,公公为朝廷殚精竭虑,夙兴夜寐,能为公公分担些许,是我的福分呐。”
已经两碗酒下肚,第三碗也就顺理成章,何况于霁尘来之前本就在同人吃酒,喝下第三碗后,她需靠着饭桌才能站稳。
说话倒是不吞吐:“大通和水氏织造,能促成二十万匹量的生丝贸易,最要感谢公公点头。”
汤若固客套:“那是你有实力,不必谢我。”
于霁尘不认同:“江州所有与织造有关的贸易,皆是公公说了算,您若不点头,小人干不成这一桩。”
顿了顿,她继续道:“小人孝敬公公的几斤狮峰茶叶,稍后会由大通的二东家,亲自送到公公府上,还请公公看在小人一片孝心的份上,您笑纳了。”
狮峰茶叶虽不比皇家贡茶金贵,却也是大邑季相府爱吃的,寻常人足金难求,于是这茶,象征的就再不是茶叶本身,而是面子、身份和地位。
多年以来,狮峰茶孝敬相府,孝敬官府,从来没有这般殷勤地孝敬过太监。
汤若固示意侍女扶于霁尘坐下,心里一想到宫里的太监总管都不曾喝过狮峰茶,他便觉乐开了花,脸上却没怎么表现,反而有些担忧:“狮峰茶是官爷们的专茶,你送给我,会不会不合适?”
“公公此言差矣,”于霁尘单手撑着桌沿,半醉不醉的样子,一本正经,“小人虽忝居茶行首,心里却很清楚,江宁的富贵究竟是从何而来,以前的孙氏看不透这个,所以才会走向灭亡,公公,霁尘心里清楚,要想真正在江宁站稳脚跟,关键得看公公答不答应。”
“好会说的嘴,”汤若固喜上眉梢,语气亲切中不由得透出隐约的轻蔑,“江宁谁人不晓得,你于大人避风雨,站的是那二位的屋檐下。”
“所以有朝一日,若是我成弃子,锒铛入狱,”于霁尘抬眼看过来,清亮的眼睛真挚而坦荡,“将受到牵连的,也只会是那二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