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水图南焦头烂额蓬头垢面地忙碌整整十日。
第十一日晚饭后,她出现在书房。
身着件浅色对襟衫,用根小楷笔当簪,将如瀑青丝簪在脑后,完全露出清瘦些许的脸,眼睛亮晶晶看着人时,已然没了初相识时毫无锋芒的单纯,取而代之的,是几分不动声色的狡黠。
足见得她学习能力之强。
“不要着急,等我慢慢看。”于霁尘收回视线,继续看手里厚厚一摞的,纸张扎成的分析书。
“我不急,你慢慢看。”书桌对面,水图南盯着于霁尘翻页的手,嘴上如此应着,心里却忐忑又期待。
她写的是好?是差?于霁尘看得脸上毫无表情,叫人丝毫揣度不得,她想,算盘精这随时随地隐去神色的本事,也很值得她学习。
不多时,在于霁尘淡静态度的潜移默化下,水图南心里的忐忑,也渐渐在等待的煎熬里平复下去,她松口气,开始无聊地看于霁尘翻页。
算盘精的长相自是不必再多说,石榴树前再相见时,她便单纯觉得这张脸好看了,但算盘精的这双手,恰是与清秀俊美长相截然相反的风格。
这双手既不秀气也不细嫩,因为算盘精是壮实而不是胖,这双手看着同样很有劲力,几根青筋均匀分布在手背上,手指翻动纸张时,掌骨随着动作时隐时现,虎口有茧,手指指节较粗。
其实这人掌心的指根上也尽是老茧,平时没事时,她便泡上一壶茶,拿着把专用的小刀子,坐在前院的摇椅里修手上老茧,还用药水擦着软化,据说是为了防止被有心人看出来,她手上的老茧来自行伍。
那天晚上,水图南和千会闲聊时,千会告诉她:“千山十多岁才开始练拳脚兵器,毫无童子功,所以总是得比霍偃多付出好几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和霍偃做得差不多。”
“她小时候也是笨笨的吗?”水图南想象不出来于霁尘落于人后的样子。
“千山不笨,”千会眉眼含笑,静静道:“她只是不擅长此道罢了。”
千山擅写擅算,擅心计谋划,擅运筹帷幄,偏偏也要习刀兵。
“千山不擅长和人动武,但千山很有韧劲,什么困难都难不住她。”千会想把千山所有的好,统统都告诉水图南。
千山近身搏斗总打不过霍偃,于是不停地找霍偃交手,不停地被霍偃揍,最后选拔飞翎卫预役时,面对战胜了霍偃的对手,千山本着被揍一顿的心态,竟然一拳把对手打倒在地。
对手是某个公爵家的小公子,一路无敌地打到总赛,无法接受被个女娃一拳干翻,趴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说到有趣处,千会娴静的脸上,绽放出大大的笑容:“裁判宣布千山胜出时,霍千山本人正啃着指甲,满脸纳闷儿地站在旁边看人家哭。”
气得人家小孩爬起来指着她鼻子骂:“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霍千山满脸无辜,大声问:“我从来没有赢过霍偃,你在上一轮时,不是赢了霍偃吗?”
人家小孩怒极了,丢脸极了,追着霍千山满场跑着揍,扬言要杀了千山。
“其实她是在给霍偃出气,”千会解释道:“霍偃和那小孩的比赛,被裁判作了弊,没人知道霍偃是霍家人,霍偃被故意判输,千山就敢设计那样一出,当时皇后和太子都在场,闹得很难堪。”
最后,季皇后以此为借口,趁机整肃禁卫羽林等天子亲军的纲纪,严厉惩罚几些勋贵豪门,杀了杀垄断门路的歪风邪气,霍君行也整顿了飞翎卫,一改往昔乌烟瘴气的近卫军风气。
被侵犯利益的朝臣自然不肯放过霍家,要拿霍千山开刀,季后亲自过问,以目无纲纪、冲撞圣驾为由赏了千山十板子,并以教女无方为由,罚了霍君行半年俸禄。
千山屁股被打得开花,在床上趴了一个多月,霍偃和千会轮流照顾了她一个多月。
每每提起异母异父的姐姐千山,千会眼里就会浮现出心疼:“千山从小就是把好刀,所以才会被派来江宁这个搏命场。图南,我们谁都没想到她会遇见你,如果你真的可以和她走下去,我希望你一定好好珍惜她。”
“当然啦,”千会挽住她胳膊,举起秀气的拳与她同仇敌忾:“如果霍千山敢欺负你,我第一个不饶她!”
——“水图南,你在傻笑个啥?”于霁尘看完分析书,抬头就看见水图南在冲着自己傻笑,笑得她心里发毛。
“没看什么。”水图南心虚地摇头,心想算盘精看东西怎么这样快,笑容满面地转移话题,“看完啦,怎么样?有何指点,还请不吝赐教。”
于霁尘勾手:“过来这边,我同你一起再过一遍。”
在水图南绕到书桌后时,于霁尘已磨墨蘸笔,把分析书从头翻开:“先来说整体的粗略情况,这个提目做的不错,总体分了复盘和分析两大类,复盘按照时间顺序写的,条理清晰,不曾遗漏缺相,但最后两篇,”
她的笔在“复盘”大目下的最后两篇细目前,轻轻画上两个圈:“这两篇的内容有些混乱,甚至有混淆之处,莫不是因为快要写到最后,耐不住性子了?”
“唔,不能说是敷衍,可能是我对汤若固全身而退这件事的分析,出现了偏差。”水图南含糊着应,不肯承认是被于霁尘说中。
她站着,算盘精坐着,有些不方便,眼睛往周围瞟几下,发现要坐下说的话还得搬椅子过来,于是她把于霁尘的胳膊肘,从椅子扶手上戳下去,自己侧身坐到扶手上,一手撑着桌沿,一手撑着椅子靠背:“你继续说。”
于霁尘几乎要被她张开胳膊圈起了,那淡淡的花香随着水图南的靠近而再度侵袭过来,她身子往相反的方向仰:“你搬个椅子过来坐啊,这样扭着多不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