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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几个邻居都说,那个大义灭亲的司法工作人员是你……”甘雪歪着头,木愣愣地望着儿子,又摇头安慰自己道,“我觉得不会是你,我的宁宁不会出卖他的姐姐,肯定、肯定是那个蒋贺之……”
“妈,姐姐她……她犯了错……”到了这个地步,他仍想维护他——他总是愿意维护他的。他向前挪近一步,劝她道,“妈,你先下来……”
“那么说,真的是你……真的是你……”甘雪仍愣愣盯着儿子的脸,仿佛再不识得他一样。忽然,她从肺腔中爆发出一声绝望的、撕裂般的“天爷啊!”
这超乎人类分贝的嘶喊声一下就触发了盛宁的头疼。
“天爷啊!”母亲狞着脸喊,“我十月怀胎是生了块石头吗?!”
盛宁发现这是个很难回答的问题。石头才不趋爱,你给他爱也糟蹋了。
“你满脑子只有公义,只有法律,你还有亲情,你还有人性吗?!”女儿为救家人泥足深陷,儿子却为了仕途出卖了自己的亲姐姐,甘雪肝肠寸断,声声泣血地质问他,“你姐姐是犯了错,应当受到法律的制裁,可谁都可以唾弃她、辱骂她、背叛她,唯独你不行……她是为了救你才变成这样……”
“妈,你先下来……”昔日的好口才荡然无存,盛宁头疼欲裂,完全不知该如何告慰母亲,只能一点点地向她靠近,“姐姐的事情我慢慢跟你解释,你先下来……”
“不,不对……也不能怪你……还是应该怪我……是我害了你姐姐一辈子……如果当年出车祸的时候我跟你爸爸一块儿去了,她就不用出卖自己,也就不会横尸街头了……”现在还不晚。甘雪意识到,现在还不晚。她这就可以去陪她多舛的可怜的小女儿,也好与逝去多年的丈夫团聚。
想到这里,甘雪拢了拢被高楼的风吹乱的头发,心满意足地对儿子笑了一下,笑了最后一下,然后便纵身仰倒,如一只雪白的燕子,轻盈盈地飞出了窗口。
“妈!”盛宁疯了般扑上去,伸手去抓——母亲的白色睡裙从他指间溜过,因重力疾速下坠,发出布料撕裂的声音。
只差一点就抓住她了。
砰一声,是重物坠地的巨响,紧接着街坊四邻就涌了出来,尖叫声响彻天地。
“跳楼啦!有人跳楼啦!”
第99章衣冠(一)
1994年的春节,胡石银至今难忘。他本来只想循着礼数给领导拜年,没想到一进方宅大门,就惹上了一桩大麻烦。
方兴奎拿出了洸湄跨江大桥的工程图纸与转包合同,美其名曰:给他一个发财的机会。胡石银诺诺接过合同一看,冷汗骤下。他之前就听这位方副市长暗示过要他来接手承建这座大桥,但他也做了几年建筑生意,知道这么一座跨江大桥,12个亿如何也造不下来,于是打个哈哈搪塞过去,没想到对方早计划好了先礼后兵,这回竟直接逼他签字。
“方副市长,这个项目我们美合真的做不了,您、您要不另找高明吧?”胡石银递上了孝敬用的名烟好酒,里头其实还悄悄夹着一本房产证,但方兴奎一眼没看。太多了。中华烟能当烧火柴,茅台酒能当泡脚水。实在太多了。
“怎么做不了?”方兴奎明知故问。
“12亿……12亿实在太少了……”胡石银嗫嚅一下,还是大着胆子说了,“这桥就算我分文不赚,不吃不喝、精打细算也得20亿才能勉强造完,这8个亿,就是我倾家荡产,也拿不出——”
胡石银这番掏心窝子的话被一个男人声音呵斥着打断了:
“胡四,不要斤斤计较一点小钱,这是给你戴罪立功的机会!”
说话的人是区住建局的一个小主任,叫李乃军。此人很年轻,也很擅钻营,他胡四本人也是通过这位李主任,才搭上了方副市长这条线。
“你忘记了,前阵子你跟赵立鹏抢地盘,这事儿啊,还是方副市长给你平下来的。你们江湖人士,不是最讲究礼尚往来,投桃报李么?你能为粤地百姓把这座利国利民的大桥好好地造下来,那就前过尽消,功德无量了啊!”
李乃军嘴里的大道理,其实也含着要挟之意。赵立鹏跟他胡石银一样,都是“一手公文包、一手开山刀”,两人为争粤地老大,明争暗斗多年,他胡石银成功傍上了方兴奎,那赵立鹏也就被定了个“组织领导黑社会性质组织罪”,抓起来,枪毙了。此刻胡石银突然意识到,赵立鹏这辆前车,就是他胡四的镜鉴。捧谁灭谁,都是领导一句话的事儿,谁让他们这些所谓的民营企业家屁股都不干净。
说着,李乃军竟把钢笔、印泥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地全都丢在了他的面前。
“我……我公章没带呢……”胡石银紧紧咬着后槽牙,咬得额角青筋毕露,还想挣扎。
“你不就是法定代表人么?你先把字签了、把手印摁了,改天我到你公司去,再把公章补上。”见胡石银迟迟不动,李乃军更不耐烦地替领导催促起来,居然直接上手摁住了胡石银的后脖颈,施加压力喝令道,“快签吧!这么好的事儿,别人想轮还轮不上呢。”
一旁的方兴奎始终一言不发,只是气定神闲地修剪着他厅里的几株凤尾竹,剪刀声咔嚓咔嚓。忽然,见他微微眯眼,悠悠一叹:“竹子好啊,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竹子就像高节贞心的君子,真好啊。”
若此刻洪兆龙在场,只怕立时就要掏出枪来,一枪轰得眼前两个装模作样的男人脑袋开花。但胡石银晓得自己得忍。他没坐沙发,而是跪在了茶几前,在李乃军一只手的压力下,签了字摁了印,还仰脸冲领导呵呵一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