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翌日中午,太阳煌煌当空,傅云宪才走出了晶臣酒店。然而他没想到,竟有一个少年在酒店大门外蹲了他一宿。
十五岁的少年清清秀秀,单单薄薄,一直抱膝坐在一个花坛边,活像个招人怜见的小乞丐。见傅云宪出门,他便抬起了头,用一双红通通怯生生的眼睛望着他,眼神却稚气清亮如同幼鹿。
傅云宪喊他一声“苏苏”,问他:“你怎么不上去找我?”
这个被称作“苏苏”的少年站起了身,但却抗拒地不肯回答这个问题。他知道这个男人近些日子一直跟黑社会厮混,他知道他就快跌入深渊、万劫不复了。
傅云宪试图走上前,去拉少年一把,可对方却极不给面子地后退了一步,像是厌极了他、怕极了他一样。于是傅云宪连名带姓地称呼少年,冷声道:“许苏,你要不想留在这里,我找人送你回上海。”
同龄人早就开学了,他却翘课翘得理直气壮。许苏依然犟着不开口,只是一味摇头。他的摇头具有多重含义。他偶尔能看见这个男人眼里的落寞与不忿,化作一股暴戾之气,久踞不散。
傅云宪有点不耐烦了。如今的他越来越容易不耐烦,时间堪比金钱,对一位即将功成名就的律师而言,尤甚。他转身就走,留下冷冷一声:“想留,就跟上来。”
没走出几步,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杂沓的跑步声,然后一只手就拽上了自己的手腕,紧紧不放。
许苏的声音,那声音一如既往地透着股傻愣愣的别扭劲,他说:“我不是跟着你,我是守着你。”
傅云宪低一低眉,为这份傻气笑了。
但攘攘人群中,他终究是没有挣开这只紧紧拽着自己的手。
洸湄跨江大桥的塌桥事故与沈司鸿的案子在周省长的指示下很快就定调了。盛宁拿出了定稿版的设计图,而严院士与设计院也承认了,出于美观考虑,他们擅自改动初稿,使得钢板变薄、钢梁变窄,美合置地正是按此定稿版造的大桥,不存在故意降低工程质量的犯罪行为。湄洲交通运输局长期贪污大桥养护维修项目费用,隐瞒了大桥多次遭遇船只撞击的事实,加速了大桥的疲劳破坏,而超载的土方车队就是轧断大桥的最后一根稻草。
陶可媛获救后,陶晓民也不再顽抗,对自己及集团内部存在的腐败问题供认不讳,加上佟温语生前调查工作做得仔细,洸州城桥集团贪腐案基本板上钉钉。
洸湄两地都有大型国企或机关单位涉案,正是“查处一个、揪出一窝”,沈司鸿的案子倒比他们简单,根据他的认罪书与盛宁提供的录音证据,他与盛艺就是一对杀人杀红了眼的亡命鸳鸯。
适逢“九一八”将至,便按照惯例,在9月18日当天举行两案结合的表彰大会。省厅、市局、检察院的众领导都到了场,除了表彰优秀检警办案人员,还安排了一个独有意义的宣誓活动。
十点钟,尖锐、悲壮的防空警报再次响彻洸州。全体早已立正,接受表彰的检警办案人员也已齐齐站上了会场最前方的颁奖台。在阵阵警报声中,副局长高竹林负责领誓,他铿锵喊道:“勿忘国耻!”
众公安、检察人员就跟着一起喊:“勿忘国耻!”
高竹林又喊:“吾辈自强!”
众人也跟着喊:“吾辈自强!”
宣誓的场面热血沸腾,只有两个人没出声。一个是站在台上的蒋贺之,他提供了两名嫌犯外逃的线索,是此次表彰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一个是站在台下的盛宁,他虽还未完全洗清包庇家属的嫌疑,但身为爱河大桥事故的调查组成员,也算圆满完成了任务。
他们四目相顾,都一声不吭一动不动,都与这人人激亢的会场格格不入。
老高又喊:“立检为公!”
众人齐声:“立检为公!”
盛宁一直面无表情地望着台上那个男人。倒不是意料中冷若冰霜的样子。记不清多久没合过眼睛了,他的眼圈红得骇人,眼白上也布着根根分明的血丝,但目光挺安静,也干燥。姐姐与母亲接连亡故,他为她们流干了泪,再也哭不出来了。
然而蒋贺之几乎招架不了盛宁这样的目光。他眼里浮起氤氲的水雾,视线随之渐渐漫漶。他努力地咬了咬下唇,又仰一仰头,生怕下一秒自己就会落下泪来。
老高再喊:“执法为民!”
听到“执法为民”的时候,蒋贺之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
台上都是即将接受表彰的公安与检察。因此所有人都制服笔挺,昂首挺胸,很慷慨,很兴奋。
只有一个人低着头,两肩颤抖,泣不成声。
从听到甘雪跳楼自尽的那一刻起,蒋贺之就明白了,他跟盛宁永远地结束了。
表彰大会后,盛宁接受领导建议,自己给自己放了个假。虽然蒋贺之的证词与他提供的那些录音都算得上自白的证据,但还得接受更细致详尽的调查,待证明了他一点没有徇私枉法,才能获准回到检察院。
正好也累,盛宁顾自在家倒头昏睡,不吃不喝不回消息不接电话,罔顾春秋与昼夜。直到好心的邻居怕他一个人死在家里,一直笃笃笃地敲他的房门,他才拖着病殃殃的躯体,起身替对方开了门。
接过邻居送来的粤地美食,又被迫听了好些安慰的话,盛宁礼貌地道了声“谢谢”,转身关门,将汤汤碗碗的全搁在了餐桌上。
还是没什么胃口,他为振作精神冲了个凉水澡,然后开始梭巡这套不算太大面积的两室一厅,从客厅到卧室,一间挨一间,像举行一个告别的仪式。他打算卖掉这套房子。这房子承载的记忆太多也太重,住在这里的每分每秒都是煎熬,他也不能一辈子都不拉开窗帘,因为那个男人一定正等在楼下,用一双漉漉的情人眼,仰望着他,乞求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