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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金乌名城的业主们接到官方通知的同一时间,方兴奎被“双龟”了。《南城周刊》与东亚台再次报道了这个大新闻,文章与节目中说,方兴奎好大喜功,盲目决策,为追求个人政绩,擅自批准违法的“半拉子工程”,既不顾地方的实际发展需求,也不管人民群众的安危,使国家与人民的利益蒙受了损失。同时他贪图享乐,任人唯亲,屡次违反干部选拔任用规定,说情干预,又对亲属欠缺约束……
相当高明的一招,一方面方市长“双龟”的消息,捂住了悠悠众口,挽回了政府面子;另一方面,虽然这些“不恤百姓”的恶名全由方兴奎一个人担了,但实际上又不至于判处重刑,方兴奎经此一劫死里逃生,也会甘于接受这个结果,就像段长天,“双开”之后依然可以在民企混得风生水起。
盛域为金乌名城业主定制的门窗与护栏都送到了,本是欢天喜地重新开工的日子,可现场却一团乱。金乌名城总计万名业主,相当一部分已经病急乱投医,逮着谁就要谁为自己的房子负责。不得已,重启项目的负责人联系了老板廖晖,廖晖又联系了盛宁。为免事态扩大,他载着盛宁去了现场。
金乌名城的农户业主们接到通知后就都撂下了手里的农活,这会儿新密村那5000亩农田连一半的秧还没插完,业主们一撂挑子,8月交粮的合同一定完不成,农民们也不干了。听说那名检察官来了,这下所有人都朝那片烂尾楼盘奔了过去,想找他讨个说法。
他们最近在电视新闻里学了个词儿叫“好大喜功”,初听不明白,但很快就意识到,这个年轻的检察官不就是这个词儿的现实注脚吗?一定是为了个人功绩,他竟承诺了一个脱离实际的、他本人根本办不到的未来,把业主、农民,把所有人都坑惨了。
盛宁先在人群中看见了那对曾谋过面的残疾夫妻,还有他们那个酷似婉君的大眼睛小女儿。
阿巴阿巴,阿巴阿巴,哑巴一见他就冲了上来,一边横飞唾沫,一边情绪激动地比划着手势。
“我爸爸……我爸爸说……”女孩照旧是要替父亲翻译的,但此刻却表现得十分为难。她先是仰头看了父亲一眼,接着又小心翼翼地看了盛宁一眼,她体恤地没有向这位检察官翻译父亲的手语,但检察官本人却已从这个男人悲痛的眼神与乱飞的唾沫中判断出,他比划的绝非好话。
为了跟聋哑人交流,盛宁学了一点手语,但不足以让他听懂这么复杂的表达,于是他用手语向女孩征询:你可以告诉我,你爸爸说了什么。
“我爸爸说……他说……他说……”女孩噘一噘嘴,露出万分歉疚与不忍的表情,但最终还是实话实说了,“他说都怪你,如果不是你,我们还能退房款,现在我们什么都没有了,我们要睡在大马路上了……”
女孩是聪慧又仁慈的,翻译时自动略去了一些更难听的辱骂的话,但哑巴无声的愤怒是落在引信上的火星,很快,盛宁就被一群更愤怒的业主们包围了。他们像爆发的山洪一般涌向他,推搡他,辱骂他,要一人骂一声淹死他,要一人扯一把撕碎他。盛宁在恍惚中闭了闭眼,明明是正午,但太阳不亮了,仿佛积攒千古的黑暗都被泼到了他一个人的身上。
“你们……你们能不能讲讲道理!”廖晖试图护住这位老同学,别人挥拳头,他也挥,但双拳难敌千手万脚,他自己身上倒挨了好几下。
“对不起……”然而盛宁完全放弃了抵抗,他任人推搡、揪打、谩骂,也任一种无能为力的绝望情绪随黑暗一起将自己淹没。他始终没抬头,有段时间没打理的额发遮住眼睛,他冲所有人轻声地、一遍遍地重复,“真的对不起……”
一声犬吠飒然而至,一个老妇人靠着一条老狗开道,挤进了人群中央,挤到了两个男人跟前。廖晖第一眼就注意到了她。这名老妇提着一只开着口的暖水瓶,在临近六月的闷热天气里,瓶口仍冒着股股白花花的热气。廖晖及时反应过来,这是开水!就在老妇将暖瓶里的水泼向盛宁的时候,他转身扑了上去,以自己的后背为肉盾,将他牢牢护在了身下。随着廖晖一声皮开肉绽、撕心裂肺的惨叫,世界终于静了下来。
滚烫的热水也溅了不少在周遭的人群身上,大伙儿一下都散开了。
“我要报警了!”廖晖顾不上自己背上火辣辣的烫伤,掏出手机就冲老妇、冲她四周的业主与农民叫喊,“这是寻衅滋事,这是故意伤人,你们一个也跑不掉!”
那条老狗立马扑上来保护主人。一人一狗,两眼发直地彼此狂叫,极其滑稽。
一声声犬吠中,大多数人的理智渐渐回归了,不再围困堵截,不再穷追猛打。他们中的一部分是为了宣泄无力的愤怒,但更多的人并未参与这场荒唐的暴行,只是一个溺了水的濒死者,会本能地死死地抓住前来救他的人,哪怕结局是一起溺没。
趁众人理智回归,廖晖赶紧护着盛宁从人群中逃离,上了自己的车。
哑巴的小女儿还无法理解一套房子对一个家庭的意义,只是固执地认为眼前这个漂亮极了的哥哥是个好人。早慧的小女孩也知道不能与愤怒的众人相悖,她不敢当众为他或对他说话,只好悄悄地伸出食指指了指对方,接着做了一个“你是好人”的手语。车窗后的盛宁微微一笑,也伸出拇指,轻轻弯曲两下,回以一声“谢谢”。
视线穿过一张张或愤怒或悲绝的脸,他再次看见了一个熟悉的人影。原来上回没有看错,真是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