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个斯文的人,话没有说出口,但蒋红安却明白,这样的大忙可不会帮不相干的人。如是,两家谈好,领证成家,请客吃酒。接着,她接手一家幼儿园,各种审批辛苦跑下来,在蒋红安十九岁这一年,成立了“幼苗幼儿园”。她年轻没经验,婆婆是一位在教育部门就任多年的老干部,便兼任园长。蒋红安做“教育园长”。至于生源,夫家和娘家面子很大,便招来了不少双方单位家属的孩子。蒋红安自己先与董建的奶奶商量,他立马转学过来,当然没什么可说的,也跟原来的幼儿园里一些受到“特别对待”的孩子家里谈了,请他们转到自己这里来。办幼儿园是蒋红安的梦想,丈夫全力支持,怎么样教育当然由她说了算。可真的做起来,实在是难。
幼儿园分为两拨孩子,家里介绍来的孩子出身好,态度也高傲,又是关系户,认为蒋红安自然会特别关照他们。这些孩子耳濡目染,仿佛也懂得自己的金贵。他们在家里被寄予很高的期望,是盼着长大考大学的。
另一拨孩子,在原先的幼儿园里都算是弱势群体。他们的家长往往因为种种事情顾不得自己的孩子,更不要提学着关爱他们了。
蒋红安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教会孩子们:“你们大家都是一样的。”“我的爷爷可是局长!”当一个孩子这样说的时候,蒋红安要告诉他:“是呀,你的爷爷非常厉害。他的爸爸也很厉害,能爬到很深很深的锅炉里去!”孩子们彼此相熟之后做了朋友,便有家长来找她,说:“蒋老师帮着管管我家的孩子,让他尽量跟好孩子交朋友。”蒋红安又要跟这样的家长说,我们这里的孩子都是好孩子。
她还不到二十岁,对她的工作来说,长得又过于漂亮、娇嫩,缺乏威严。许多家长尊敬她,一来是看在她教师的身份,二来也是看在她婆家的面子。她年轻气盛还为此恼火过一阵子,可后来她想,既然有帮助,就是好事。然而既受婆家荫庇,婆婆又是园长,什么事情都得要对婆婆交代清楚才好。尤其每天来自家长和孩子大大小小的冲突矛盾不断,一切的观念都还在磨合之中。
蒋红安说每个孩子都是平等的,婆婆便教育她说:“人和人生来就有差别。别的不说,咱们社会主义的孩子跟美帝的孩子,肯定就不一样呀。我们做教育要因材施教,你说的平等太理想化了。”蒋红安说要用宽容的爱来培养孩子,婆婆又说:“教育要赏罚分明,如果一个孩子只得到爱而没有惩罚,只会成长为一个废物。”
每件事都做得举步维艰,蒋红安年纪轻轻,常有撑不住的时候,撑不住了就躲在自己的办公室里哭一场。一天她正在哭的时候,有人敲门。
“蒋老师,我是董建。”
董建转学到这里时,已经五岁了,是全校最大的小孩。来到幼苗幼儿园,待在蒋红安身边,他像变了个人似的,个子最高,最懂道理,每天帮着蒋红安忙里忙外,像幼儿园的小主人。有时候很小的孩子好奇他的断臂,他也会坦然地掀起袖子来给人家看。小孩子问他“你还疼不疼呀,你的胳膊还会不会长出来呀”,他也会耐心地一一作答。
这一天他敲门进了蒋红安的办公室,看到她眼睛红红的,就问:“您是躲在这里哭鼻子吗?”
“是呀,我需要在这儿哭一会儿。”
“我能跟您一起哭吗?”小小的小伙子红着眼眶问。
师生两个彼此拥抱着哭泣了好一会儿,蒋红安问他发生了什么事。董建说:“王兴军问我的爸爸犯了什么罪,是不是要偿命。”
“那……我去找他谈谈。”
“没关系,我只是想我的爸爸了。奶奶说爸爸还有八年就出狱了。蒋老师,八年有多长啊?”
蒋红安听得一阵心酸。“八年对你来说,大概很长很长。”
董建难过地低下了头。
“但我想你爸爸也像你想他一样非常想念你。”
“真的?”董建抬起头来,瘦小的脸蛋上满是惊喜。
“嗯。”
两年时间眨眼过去,董建就要升入小学了。把他送走前,蒋红安问他将来的理想是什么。
“我的理想是爸爸出狱回家。”
蒋红安听了说:“这不算理想,理想是指你想成为什么样的人。”
“我,”小伙子认真地说,“我想成为跟你结婚的人!”
蒋红安哈哈大笑:“这也不算理想呀。”
“那……那我的理想就是,要当一个又勇敢又好的好人,就像你一样!”
办幼儿园日子稍久,蒋红安感受到,教育孩子只是工作的一小部分,而对上说服婆婆、对下沟通家长才是最重要的工作。可自己再怎么坚定无畏,所谓的威严和阅历都不是一朝一夕能获得的。若想获得话语权和尊重,恐怕只能学习更多的知识了。
她一边工作,一边读书,把国内外先进的幼儿教育、心理发展方面的书无论好坏都读了个遍。她一边读书,一边写心得,学得用心,当然也扎实。有知识就有了底气,再跟家长们谈起话来,她便越谈越好。婆婆是个理性稳重的人,冷眼看着蒋红安日日夜夜做的一切,逐渐开始佩服她。在蒋红安哪些事处理得不够圆融、成熟时,她也毫不客气地插手点拨。如此几年过去,一切努力终于有了成果。讲道理的家长越来越多,于是也有了越来越多开朗、健康的孩子从她这里毕业。
可是随着工作如火如荼地进行,她的“后院”起火了。她的年纪日渐接近三十岁,却还是没有当上妈妈,家里人都坐不住了。说起做妈妈,蒋红安并不抵触,可她不知怎的就是怀不上。丈夫三天两头要她去检查身体、扎针灸、做理疗,可她工作忙得不得了,基本的检查做完了,其他的就反复推拒。父母更不满意,干脆在上海给她找了一位名中医,要她去调理半年。可她一时一刻也放不下她的幼儿园和孩子们。这下可好,父母直接赶来劝她。他们说她身体要是没有毛病,那就是工作压力太大闹的。女人还是要顾家,岁数也不小了,生个孩子才最要紧。丈夫心里不满,跟她三天两头地打架,这样一打架,种种不满都吵了出来:“哪儿有像你这样的妻子,我下班了你还不下班,到了家里连饭也不烧,只知道当个蛀书虫。我的衣裳脏了你也看不见,叫我到单位被人家笑话!”
蒋红安方寸不让:“妇女能顶半边天,难道我这半边天就是生孩子、烧饭、洗衣裳的?”
家里只有一个人没有劝她放弃工作,就是她的婆婆。她既没有劝自己儿子理解妻子,也没有劝亲家夫妇,只是一切如常。蒋红安知道,婆婆自己也是一个很有思想、热爱工作的女性。可虽然她也热衷于事业,到底没有耽误了生养一个有出息的儿子。既不顾家又不生育的职业女性,不管怎么说都理亏。
吵到她三十三岁这一年,丈夫突然不跟她吵了。她回到家里,丈夫一个字也不跟她说。憋了一阵,终于摊牌:丈夫在外面有了女朋友,人家才二十三岁,已经怀孕了。
明明是丈夫犯了错,可亲戚朋友、左邻右舍,要说同情蒋红安的,恐怕连一个也没有。公公当着她的面教训儿子说:“不管怎么样,你这样也不道德呀。”“不管怎么样”这几个字,却是在指责蒋红安了。
蒋红安心里很痛苦,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人能站在她这边。她和丈夫闹得不可开交正到了矛盾顶峰时,婆婆突然对她说:“我快退休了,这个园长我就不干了。让给你吧。”
三十四岁时,丈夫的孩子出生了,她也离了婚。这一次的离异无疑给父母抹了黑。见了面,他们都没有别的话,只一味劝她赶紧找对象再婚,女人没有丈夫是不行的,不要再那样专心忙工作了。更何况,她本来就怀不上孩子,如今岁数也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