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水宽三十余步,深浅不知。山石垒就的桥墩上布满绿苔,桥面是平铺多年的残旧青砖。远远就能见到有数十人立在桥头,向着大路的方向张望。这些人有男有女,多是年长之人,却有的穿绸、有的披麻,并非全是大户人家。
刘梦阳以为是村里的亲属在迎亲,等着吉时来到,新郎官骑马喜气洋洋的来接新娘子。她心里回忆起一年前乌纱村里,就是因为去婚宴蹭饭,而被整村村民中毒变成尸怪围攻的经历。那时的杨宁乍临剧变,开始与她同样惊恐慌乱,到了犹如孤岛的屋顶上,方能稳定心神,想出对策寻机突围。而今番从进入恶人谷开始,任凭诸恶或是恶言挑衅,或是奸诈迭出,或是强势恐吓,杨宁都是从容相对,直至最后挑战恶人谷第一高手王遗风,也是寻机而进,从容不迫。将力、气、神三者,灌输在长枪之上,就在大庭广众之下,堂堂正正逼退了雪魔。
一路艰辛褴褛走来的杨宁,终于不再是那个只知道以杀止杀、挺枪拼命的少年了。
两人正低头前行,迎面忽然走来手持杆棒的四五人拦住去路,看衣着他们都是临近村落的青年后生。
为首的后生伸开手臂道:“看你二人背枪挂剑的,都是江湖人吗?来此地所为何事?”
这分明是县城捕快、差官们把守路口、盘查行人时才有的口吻。
杨宁淡淡道:“我俩是结伴去洛阳,路过此地,不进村落,只走大路向东。”
几名青壮相互交换了一下眼神,为首的青壮手指旁边一棵大树道:“那你二人就先去那边歇歇,这边封路了,你们等等再走。”
另一个黝黑汉子接着话音闷声道:“好生在那边呆着,不要高声喧哗,一会法王老人家要在此经过,等他老人家过去了,你们别出声赶紧走。”
这言论就有些不大好听,若是换了身负武功的旁人在此,怕是就要迎一步上去,出手将这些人统统打倒在地,再啐一口骂道:“呸,恶人谷都拦不住老子,凭你们也配!”
杨宁却面色不变的点点头,拉着刘梦阳走到大道边的桑树底下,寻一块干净地面坐下,静静的等着。
没过半柱香功夫,有人拉着长音遥遥高喊道:“法王驾到!”
只见一人骑马当先,挥舞着五彩火焰旗缓缓驰来,身后跟着六名骑士,各持笙管笛箫云牌唢呐一路鸣奏;再后面是四名骑士手提琉璃宫灯,灯内燃着徐徐火焰;队列中心一人身材高壮,头戴琉璃法冠,一身青色衣衫、背后藏青披风上绣着金色熊熊火焰,此人身后又是十余名骑士随行,手持绘有星宿与密宗箴言三角旗幡,一路迤逦而来。
骑队行至桥头,早有持杆棒维持秩序的青壮组织众人跪接,不论老幼一律拜服于地,大声念诵经文。一行骑士并不停歇下马,而是直接穿行人群踏桥而过,马蹄得得声中一路向西而去。队尾骑士将手持的天青色葵水旗来回挥动几下,高喊道,“法王尊驾在村前教舍内停驻设坛,有求病、求助、求赐福的教众速速前往!”
一众人等纷纷起身,来不及掸净衣衫上尘土,就蜂拥追随骑队而去。那一群拦阻杨宁的青壮也顾不得维持秩序,纷纷跟上人群往村里去。
刘梦阳微微摇头,低声道:“好大排场啊,一州长官刺史、司马出行,也不过如此吧。人言这两年明教传播甚远,信众数万,乃是江湖第一教门,看来此言非虚。”
官府缺失之处,必有江湖。都说百官替天子牧守四方,当官府不能养民时,民就要求助于江湖。入教,说起来不过是草民们的自我保护,当官府不可信、宗族不可依、乡贤不可靠时候,能保护他们的,就只有“教友”了。
明教正是钻了这样的空档,弱者给予扶助、贫者给予钱财、强横者或以名利拉拢或干脆除之;让不同阶层之人,都能在明教得偿所愿,于是便在中原大地上迅速蔓延开来。
刘梦阳叹口气道:“自从明教在长安城内开建大光明寺以来,几乎已经将传教开坛之事,明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陆危楼也真称得起是世所罕见的一代人杰了,这也不过十年光景,将自己白手创立的一宗小教门,竟弘扬成为中原武林第一大派,座下左右护法、四大法王、五行旗,招揽高手如云。自从唐门与丐帮联手突袭明教,败落枫华谷之后,江湖中已经再没有人敢打明教的主意了。”
刘梦阳自输血杨宁之后,似乎整个人也成熟了许多,完全没有与杨宁初遇时的那般好奇与好事,按她以前的性格,连穷乡僻壤中新婚嫁娶都要过去看看,更何况这种开坛布道的新鲜事了。既然两人都无意去凑热闹,便转向官道继续赶路。
可有时候你不想凑热闹,热闹却偏偏会找到你身上。
只听得身后马蹄声得得,有两名明教教众骑马追上来,赶至刘杨二人身边带住坐骑招呼道:“两位少年慢走。”
来人打量一下杨宁与刘梦阳,抱拳道:“我教清净普惠仁善法王在此开坛布道,宣讲明尊真言,解救诸生疾苦,两位少年能在此时经过,也算颇有道缘。难道不来小憩片刻,听闻一番度厄救苦真言?”
杨宁抱拳还礼道:“这位兄台,在下与朋友身有要事,不得不抓紧赶路。下次再路过贵教开坛,一定前往诚心聆听。”
那教众摇摇头,笑道:“贤弟,江湖茫茫、天地悠悠,你我今时今日能在此相见,足见是明尊在上安排的机缘。而且今日乃是我明教中身份尊贵,仅次于左右护法的清净普惠仁善法王亲自开坛布道,错过岂不可惜?”
刘梦阳与杨宁不愿多事,因此一再客气推辞,那教众见勉强不得,只好笑笑抱拳道:“我观两位少年风采俊朗,也与我教有缘,实在有心招揽二位。明教现今蒸蒸日上,更在中原诸道开枝散叶广立分坛,正是用人之际,两位日后若有抱负,尽可来我教施展,期盼日后有缘再见,你我能成为共同侍奉明尊的兄弟。既然两位还要赶路,那就奉上些干粮酒水,略为相助吧!”
说着这位明教壮汉让人捧上一大包印有明教红色火焰徽记的面饼,和两个同样带着徽记的酒葫芦。“一点酒食,稍解两位路上饥渴。若是不够用,尽可以持此物到我明教沿途分坛,自有我教众迎接招待,纵然两位要去之地在千里之外,也断不会让两位身陷饥寒之中。在下乃明尊座下厚土旗弟子高阳宝,他日有缘盼与两位少侠能江湖再见。”
杨宁接过酒食相谢,与刘梦阳转身上路。
两人初时还对高阳宝所说的“纵然两位要去之地在千里之外,也断不会让两位身陷饥寒之中”这句话,颇有些不屑,但一路走来却是越来越心服。不单单在县城、州府之中有明教公开设立的分坛,有些交通要途旁边的村落,也高挂带有升腾火焰标记的明教旗幡,水路上插有明教三角旗的货船更是络绎不绝。而杨宁刘梦阳每到一地,真的是见徽记为凭,只要在明教分坛附近拿出这两个酒葫芦,自有明教弟子引带他们到负责接待的教众面前,端上粗茶淡饭后,再询问是否需要其它帮助。
而杨宁与刘梦阳亲眼所见,很多当地教众也是自认为受到欺负,来到分坛寻求依助,那掌坛的几位执事居然都颇具才干,三言两语之间将事务按轻重缓急排布清楚,让求钱粮的、求助力的、求伸冤的、求医药的各有所得。当真是事事有应答、人人有回馈。
越往长安方向行进,所见明教的布道场所越多,带有明教徽记的物件出现的越频繁,杨宁与刘梦阳初时的赞叹惊喜之心,却慢慢沉下来。现如今的明教,不再是陆危楼孤身西来时的异域邪说,不再是数年前遮遮掩掩的小众教门,亦不再是对各大门派恭敬退避的新生势力。它如同潜伏入茫茫大地之中的巨兽,百足纠缠,伏蔓万里,竟不知其深远!
行至华山脚下约十里处,杨宁与刘梦阳停下在路边茶棚中歇脚,两人心中都明白,此时还能坐在这相互彬彬有礼的喝茶,可只要一起身,就会是天各一方的分别,再相见时就是一场了却恩仇的厮杀了。不知届时是杨宁的枪刺穿刘梦阳的胸膛,还是刘梦阳的宝剑斩断杨宁的脖子。
风吹过树叶沙沙作响,道路上来往的车马匆匆,弥散起尘土喧嚣,茶棚中的过客换了一拨又一拨,桌上的茶水换了一壶又一壶。老板娘在旁边暗自观瞧了半天,以为刘杨是一对即将暂别的情侣,于是走过来取笑道:“我年轻时啊,跟家里那口子也是,恨不得天天偎在一块儿,一刻钟都不想分开,才一顿饭不见,就跟隔了好几年似得。”
杨宁点点头,按桌而起,向着刘梦阳一抱拳道:“此地已到华山,冲虚子可以沿大路上山,想必无人敢在此冒犯你。盼冲虚子安静心神,专心休养,日后也好……。”
“也好等你上门来报仇杀我。”刘梦阳仰起头,苍白的俏脸仰视杨宁。
杨宁稍稍沉吟,光明磊落的点点头,“先还恩,再消仇。”
这六个字,说的太少,也讲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