覃小竹走到车窗前,掏出警官证在司机眼前晃了晃,问,狗打防疫针了吗?场长老于世故,抢过话说,狗都是警车送过来的。她又问司机,有动物运输证吗?性情急躁的司机被喇叭催得暴躁,跳下车查看后面的车辆,激动地挥动双手:让一让,我把车倒进去,倒霉,浪费老子一早上时间。钻进车轰轰猛踩油门,车子喷着黑烟倒进岔道。堵塞的街道像倾泄的河流哗地通畅了。
郑亦梵随车流滑过来,打开车窗招呼她。覃小竹挥手示意他先走。运狗车倒进绿树环绕的养殖场院坝。英子领着覃小竹走向低矮的白色平房。拉开铁栅栏,一只杂着黄毛、长相呆荫的京巴犬活泼欢腾,跳跃着双腿不停地扑英子。英子抚摸着它的头,安慰急呵呵的小狗。小家伙四脚朝天倒地翻滚,愉快地让主人挠痒痒。看到英子,拴着的或关在笼子里的狗也摇尾欢叫。覃小竹从小怕狗,小时候每次去外婆家,都不敢接近舅舅养的黄色大猎狗。外婆告诉她,狗通人性,你对它好,它也会对你好。她害怕大黄狗,没有机会体验所谓狗的人性。现在覃小竹第一次真切感受到狗狗的热情疯狂,理解英子为什么坚决呵护这些弱小生命了。
京巴犬又大又黑的眼睛与黑色的嘴,形成精致三角形,美观帅气。覃小竹蹲下,小家伙把呆荫的大眼睛审视着她,浓毛垂地的长尾活泼泼甩摆得欢。覃小竹伸手摸它毛色光滑的头,小家伙昂起头迎上来,鼻子喷着气,伸着长长舌头试图舔覃小竹白净的手。英子抱住虎虎生气的京巴狗,说,小心,小乖打了狂犬疫苗不会生病,不等于没有危险。
你怎么不怕呢?
我打了防疫针。
打针?
流浪狗遭遗弃的原因,或性格狂躁,或主人不方便喂养,陌生人接触它们,容易遭到袭击,我们和它们每天接触,被咬是家常便饭,必须打针预防。
覃小竹叽咕道,这么危险,你还敢接近?
打针了体内产生抗体,不用担心。英子又说,这只小京巴耳朵长了一撮橘黄色的丝毛,背上也长了黄毛,是一只杂交狗,要是纯正的京巴,不仅呆萌,还非常通人性,最大特点就是粘人,像影子一样与人形影不离,很受旧时京城的贵族们喜爱。
嗯,我看过历史资料,慈禧太后养过一只纯白色京巴,时常抱在怀里,恩宠有加。覃小竹心想,狗狗遭到遗弃和人遭到遗弃,大多因为性格原因,不能相濡以沫,何不相忘于江湖?
覃小竹又问,小狗是你养的吗?
英子摇了摇头,特种养殖场不养狗狗,铁笼子关的都是被遗弃的流浪狗,小乖来到这里已经六个月,和我成了很好的朋友。
朋友?覃小竹反问,为什么不是它的主人呢?
英子说,狗一般只认第一个主人。
覃小竹轻轻哦了一声,心想狗东西倒还无比忠心,这一点比人还好呢。
紧锁的一排平房门窗红漆脱落,陆离斑驳。右手铁皮盖顶的半墙高砖石围场里,两边高高地架起多层铁笼子,每只铁笼子都塞满了不同品种的小型狗儿,有些样子稀奇古怪,有些模样儿十分可爱。汪星人集体发疯似的嚎叫,尖叫声汇集起来如响亮鸽哨,声震屋宇,给破落大院带来无限生气。英子领着覃小竹走进养殖围场,小乖勇敢冲在前面引路。铁皮顶盖与围场砖墙离着一定的空档,光线从上面透进来。这座房子原是养鸡场,建得矮而长,两边铁笼堆叠,中间夹着一个狭窄过道,阴暗幽深。
小乖和她们进入犹如巨石投潭,激起剧烈反响。覃小竹耳鼓有些受不了。英子拍了拍手掌,纤细如葱的食指压在嘴唇上嘘了一声,院子右边铁笼子里的狗听到号令,集体静默,一只只毛色发亮、修饰一新的哈叭狗瞪着玲珑大眼睛巴巴地望她们。靠山坡的铁笼,都是新进的流浪狗,还没来得及打理,肮脏卷毛拖地,遮得眼睛也看不见。话说人穷志短,狗瘦毛长,它们没有经过调教,暴戾乖舛、野性十足,更不懂得听从号令,一边狂叫,一边不安地转圈,试图突出囚笼。
一只模样乖巧温驯的小狗蜷伏在笼子边,覃小竹上前打量。小狗头一抬,咧嘴呲牙,锋利牙齿闪着冷艳寒光,惊得她倒退两步,庆幸没有伸手去摸。英子轻轻叫了一声,又伸手抚摸它的额头,小家伙安静下来,目光柔和如水。英子看到它前爪被铁笼蹭破了皮,鲜血直流,打开铁笼把它抱出来。在英子怀里,狂躁暴戾的小狗顿时棉团一样安静,乌黑大眼珠儿轱辘转,像一只沾满尘土的玩具熊。
狗受伤了,得给它上药,以防感染。
上药?覃小竹不解地问,怎么你伸手一抱,它乖乖听话?
狗通人性,你怎么对待它,它就怎么对待你。英子说,边和狗打招呼,耐心地告诉他们,等会儿给好吃的。
她把受伤小狗抱到一个弥漫浓重药味的房间,右侧壁柜摆放着无数药瓶子。小乖见到英子抱别的狗狗,醋意十足地冲进门,朝着不速之客汪汪大叫。英子一双清澈透亮的眼睛与小乖对视,商量的语气稍稍带些严厉,请你出去,好吗?
小乖坚持了一会,低下头不满地唔唔叫着退到门口,警惕地观察屋内动静,准备武装保卫领地。小乖模样顽皮可爱,覃小竹饶有兴趣的笑问,小乖怎么听懂话呢?英子得意地扬起脸,当然。停顿了一会又说,狗儿有一副德性,除了它认可的主人,在家里永远充当老二,谁挑战它的地位,它就攻击谁。动物同样有渴望理解的天性和心理需求,驯服动物的野性,要用耐心沟通交流,关心它情绪变化,平等地对待它。
平等。覃小竹一愣。英子的话触碰了她隐秘的伤痛,鼻子一酸,泪水几乎夺眶而出。
她遭受的折磨,不就是遭遇不平等的结果吗?在医院检查室,她成了任人摆布的标本,医生实习生护士,谁都可以往她胸口扎针;检查结果呈现在纸片上,仅仅是一串冰冷的文字符号,和一句僵硬的结论:癌症,需要手术。好像一具需要拆卸修理的机器人,只需发布命令,无需过多解释。及至躺在无影灯下,医生秉承所受教育推理出来的诊断结论,变成行动意志,毫不留情地割去一块鲜活的血肉。那是可她的肉体,是她生命的一部分呀。割掉事实关她形象与尊严的乳房,没有一句体贴安慰的话。平等意味着尊严,整个诊疗过程中,她何曾体会到做人的尊严,和病人应该受到的关爱呵护?
她曾看到有人为医护人员辩护,说她们太忙了,根本没有时间和精力对病人进行深入细致的关怀。在最需要关心和照顾的病人面前,忙,能作为关怀缺失的借口么?
小狗安静地躺在英子怀抱中,覃小竹怦然心动。无论作为人还是作为狗,只有能够享受免于恐惧的自由,才相互依恋信赖,才会温情脉脉。英子把小狗放下,准备好药品给它涂抹。小家伙领会英子的意图,乖乖侧卧于地,一动不动,任由英子揙摆。这是人与狗之间相濡以沫的关系。平等相待,何尝不是一种可以相忘于江湖的美好感情呢?
覃小竹被英子对动物的爱意所打动,寻思如何帮她一把,解决他们目前遭遇的困境。场长站在铁门边悄悄向她招手,覃小竹跟英子招呼一声,说到外面看看。英子嘴里嗯了一声,全神贯注于手头工作,生怕弄疼了脆弱的小狗,也没在意。
场长领着覃小竹穿过一道墙,走进大院场,自我介绍名叫吴维高,从省农学院分配到特种养殖场,工作二十八年了。特种养殖场独家养殖经营特种动物时,红火得不得了。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特种动物养殖风光不再,成了弃儿,没有人管。农业局每年拨十来万经费,吊个命,半死不活,有办法的调走了,没办法的留在这里挨时间,混日子;有关部门看到有场地,抓到的流浪狗都往这里送,又成了流浪狗集散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