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王杀驾对于王四海来说,每当他回忆起那晚时,大脑中都充满着兴奋,而身体不自觉的会发抖,是紧张?亦或亢奋?已然不得而知。大金皇统七年当时被称作为海陵的王四海被召入京一直到皇统九年他将所有的篡位事情准备完毕。仅仅两年间经过他的手死掉的政治牺牲品不下千人,这就如同皇帝完颜亶的龙鳞,一次又一次的被他剥下,完颜亶却感到不了一丝疼痛,最后当他发现的时候已然在自己精心准备多年的陵寝里了。当时完颜亶最信任的叔父完颜元,在被海陵陷害而死后的第三天,他的府宅便被亶赐给了海陵,这个曾经的功臣之府,与海陵的岐王府相比,不知大了多少倍,那是完颜亶用修建新皇宫剩下的余料建造的。可以说不亚于一座皇宫的规制,这是完颜亶的怀柔政策,更是对海陵的信任。但是海陵又做了什么呢?为人臣子必须低调,如此规格的府宅对大臣来说绝对是僭越,与其给那些御史言官写本参奏他留下口实,莫不如安分守己做好该做的事。于是花翎命人将圣旨接下,用封条将那座府宅封存,只留下几个完颜元曾经的奴仆负责打扫。一方面他接旨,一方面他不违制,这一切都是萧裕的计谋,那时的他发现,已经完全离不开萧裕了,人常说肱骨之臣、左膀右臂,当你信赖甚至依靠一个人到如此的地步也不过如此形容吧。那一晚申时刚过,天便暗淡了下来,冬日的夜总是来的那么早,闲暇无事的海陵拿起了《资治通鉴》,他从小便被父亲培养学习汉文化,尤其钟爱历史,因为他可以在字里行间能够找到前人的大智慧,也乐此不疲的阅读,而《史记》和《资治通鉴》则是他的最爱。不过那一晚的读书却让他有些心不在焉,只有些许时候是全神贯注的读,甚至还要不时翻看放在身边的一本《史记》,两相对照。过了一会儿,他将把两本书都扔在一边,盘着腿坐在炕上沉思,后来他会偶尔的回忆一下当时在想些什么,大抵是那一晚上要做的事,九百年后当他知道了自己的星座,摩羯人似乎对琢磨和计划特别在意,他将行事的全部流程从脑子里过了很多遍,生怕遗漏任何一个致命的缺陷。晚饭后海陵向母亲徒单氏请了安,看着她们要安歇了才回去继续看书。顺带着嘱咐下人们都早些安息,自己晚上要出门会客,不必留门。此时府外的街市都已由萧裕布满了身着夜行衣的死士,胜败不过在此一举,成则闻达天下,败则连累亲族。一直等到听不到家里人活动的声音,他这才放下书,脱掉在家常穿的褐底全枝花绵袍,解下肥大的黑绵吊敦,全都叠好放在炕边,又从地柜里取出一件白色黑滚边的交领窄袖绵袍穿上,另取出一条玉带束在腰间,套上一件宽大的紫黑色的盘领窄袖左衽绵袍,下身在宽腰裤外套上一条麂皮裤。从扔在炕上的褐地棉袍上卸下乌犀带,将带版上的香盒,珠囊全部卸下,从不离身的逆龙宝刃已经斜插在了腰间。最后穿上一件领口处绣有灰白色青鼠的裘袍,勒上皮带,带版上佩上宝剑。抬腿将裤下的吊带套在足底,蹬上及膝乌皮靴。这一大套衣物穿戴完毕甚是废力,他抽出逆龙,试试剑锋,放在袖口上擦了一下,重新收入鞘中,这把宝刃跟随他很多年了,从十八岁上战场的那一刻,父亲将它送给花翎到如今已经整整九年,除了上朝之外几乎时时把玩、磨砺,终究等来了这一天。海陵抬袖弹起袖口上压倒的青褐色的水獭毛,回身吹灭了灯,迈步向门外走去,在门边的地柜上摸过一顶苍色狐狸皮帽扣在头上。抬手刚要拉门,门却自己开了,门外站着一个头上盘着辫髻,穿着对襟彩领、黑紫色拖地长绵袍的少妇,她的腰间系的不是皮带,而是一条暗花的红罗带,此人正是他的王妃徒单阿城。只见她手上托着一盏青瓷灯,为防风雪,还用另一只手护住被风扯得东倒西歪的火焰。这突然的相遇让两个人都吓了一跳,海陵故作镇定的道:“你不睡觉来这里做什么?”阿城微微地笑了一下,说:“我们进屋里说行吗?”说着不等我回答,就挤身进来。海陵只得让开半个身子,仍站在门口,问道:“有事吗?”徒单没有回答,进屋坐在炕沿边,将灯盏放在炕桌上,搓着双手哈气取暖,看见炕上扔的绵袍和吊敦,问道:“天这么冷,怎么倒脱了吊敦?”看着她楚楚可怜的样子,海陵有些无奈,只得走过来,站在徒单面前,将她的双手捧过来道:“你啊,让我说你什么好,大冷天不早些睡,我还有事要出去一趟。”说着向她的手呵着热气,不停的搓弄。阿城闪烁着那双凤眼,盯着海陵,眼神中似乎飘忽不定,道:“你晚饭没吃,饿吗?”海陵摇了摇头道:“不饿。我要去驸马府商量些事,到他家再吃。”阿城“哦”了一声,又说:“光英,病了。”海陵有些惊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啊,这些日子一直为那件事谋划,不知不觉间冷落了阿城和光英。阿城又道:“没事,喝了药,好多了,刚刚睡着了。”时不我待,那个涉及九族的计划必须实行下去,海陵放下她的手,转身向门口走去,阿城赶忙跳下炕,一把拉住海陵的手腕道:“夫君,你不要去。”海陵看了看她道:“事关大事,岂能儿女情长?”阿城觉得自己刚才的声音有些急促,就压低声音说道:“我知道你要干什么去。祖先的在天之灵是绝对不会允许你去的。”她的手深深的掐在了海陵胳膊上的肉里,他试图甩开阿城的手,道:“你知道什么!放开我!”阿城是一个健实的女真女子,也能骑射捕猎,不是一下子就能甩脱掉的。海陵有些急了,道:“你以为你能拦住我吗?”说着就去用另一只手拔出逆龙,将宝刃平放在阿城的手背上。阿城仍不松手,任冰凉的剑身压在自己的手上,她急道:“你想过后果吗?”海陵冷冷的道:“这是我想做的、必须做的事,如果不考虑后果我就不会去做了,正是为了你,为了光英,为了子孙后代才必须去做。”“难道你也不为父亲、母亲、为元寿、光英考虑吗?”海陵见阿城提到母亲和儿子,撤宝剑入鞘,一翻手挣脱了阿城的手道:“我已经说过了。”说着走到门边,拉着门闩却没有开门,也没有回头,默默的道:“你不用担心,你们都不会有事的。”说罢,开门走了出去。外面天已经全黑,飘着大雪,这是这年入冬以来下的最大的一场雪,已经下了一整天。整个金都会宁府酣睡在风雪暮色之中,仿佛是一只冬眠的白熊,安静而平和。无论是皇宫内院还是宫外府邸、民居全都卧伏在厚厚的白雪之中酣睡。在远山的拱抱中,皇宫仿佛只是一座洁白的神秘城堡,而那些半卧于地下的民居则像一个个大大小小的圆润而洁白的蘑菇。离开家,骑着宝驹丹羽顶着风雪疾驰而行。一阵风吹过来,即将坠落的雪花又扶摇而上,已落地的雪却被扬起大片的轻烟薄雾。海陵勒住丹羽,扶了扶帽子,等风过去,好看清前面的路。一阵风卷挟着雪雾迎面冲过来,压住人的咽喉,无法呼吸。海陵却不躲避风雪,任雪片落满裘袍,又任风吹向四方。身后一双双死士的眼睛盯着他,似乎怕他被风吹落马下。爱妻阿城的话还在耳旁萦绕,“祖先的在天之灵是不会允许你去的。”幸亏午后去了趟宁神庙,否则阿城的这句话会让他的心便的更乱。宁神庙是祖先陵寝的神庙。陵就建在皇城外西南不远处,爷爷是在他出生后第二年去世的,尽管海陵对自己的爷爷没有什么印象,可爷爷的事情他却听人讲过,也看过《祖宗实录》,知道的很详细。他是海陵最崇敬的英雄,是他心目中的完人。对于自己要做的这件事他本来没有什么畏惧,也不犹豫,为此已做足了充分的准备,但是到了这天,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许多的顾虑。于是他就在当天各家都在准备晚饭时来到了神庙,事先让尚书省令史李老僧安排好守陵的官员,不让他们陪着自己。李老僧处理得很妥贴,海陵到达陵寝时果然只见到李老僧一人。他先拜祭了陵墓,然后转到陵墓身后的宁神殿,那里供奉着的神像、灵位,去世已六年的生父宗干的灵位也供奉在那里。李老僧早已替他摆好上蜜果供品,在祖宗灵位前行了女真的撒速礼。女真男子撒速时要袖手俯身,略退半步,单跪左膝,左右摇肘至左右肩,如此四回。反复四跪,最后以手按右膝,单跪左膝成礼。李老僧站在门槛外观礼,顺便也为他把风,免得哪个人一时莽撞闯进来。撒速礼毕,海陵上前双膝跪在垫子上,抬头凝视遗像良久道:“祖先英灵在上,儿孙海陵情非得已,今夜欲行预谋之事,恳请祖先恕罪。如果祖先不许儿孙行此事,就请一柱香内降以警示,如果一柱香烧毕,并无异象,孙即不改初衷。”说罢点燃一柱香,插入香炉之内。退身在垫前,重又跪下,合上双眼静候。此时天色已暗淡下来。陵殿内外阖然无声,连北风似乎都屏住了呼吸,只有雪花在默默飘落。门外的李老僧心跳的厉害,就连殿内的海陵似乎都能听到“嘣,嘣”的声音。李老僧惊疑地四顾,天上地下扫视一遍,想要找寻是否有什么异象发生,又紧张地察看香烧到了哪里。而海陵则一动不动地跪着,那敦厚宽实的后背好像能让李老僧略微安心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