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终于烧完了,什么异象都没有,李老僧长出了一口气,心里面谢天谢地,见海陵还闭目跪候,就轻声提醒道:“王爷,香烧尽了。”海陵这才睁开眼睛,果然最后一点站立着的香灰也都倒下了。再一叩礼起身,拱手道:“谢先祖!孙定不负众望,将祖宗基业发扬光大!”礼罢,起身,退出宁神殿。李老僧将殿门关上,跟着海陵一起下了殿前的台阶。刚走上神道,不知从哪里忽然窜出一只大鸟,在海陵二人头上飞掠而过,转眼就不见了。大鸟的翅膀差一点就扇到他们的脸上,振翅带动的风凄寒入骨。李老僧吓得贴近了海陵,声音都有些颤抖:“怎么,怎么回事?是不是……”海陵瞪了他一眼道:“什么事都没有!一柱香已经烧尽了。”有了祭拜宁神殿一事垫底,他就更没有什么忌讳,可以坦然赴约了。唐括辩的驸马府前亮着一盏幽暗的灯笼,在密如飞絮的白雪中只能看到一抹微光。海陵刚下了马,就早有人从角门里出来,将马牵过去,又有人领他进了府,显然这家主人早吩咐好奴仆照应客人了。他刚要迈步进府门,却见飞雪中又来了一匹马影,抬手挡住眼前的风雪,虽看不清来人的衣着相貌,但看身形举止就知道是自己的妹夫徒单贞。徒单贞是海陵自小的伙伴,处处惟海陵马首是瞻,后来又娶了他的同母妹妹,二人关系亲密,胜如兄弟。徒单贞如今是大金的猛安,猛安谋克大是金国特有的管理女真部族的制度。战时是军事长官,平时是行政长官。金时规定三百户为一谋克,十谋克为一猛安。这与后来的满族八旗相似,猛安谋克是女真语,猛安意为千夫长,官从四品;谋克为百夫长,官从五品。猛安掌修理军务,训练武艺,劝课家桑。谋克掌抚辑军户。猛安谋克可世袭,徒单贞的祖父徒单抄在世的时候曾因战功授予猛安,所以世袭到徒单贞的身上。二人见面,并不多语,徒单贞跟在海陵的身后一起进了驸马府。唐括辩的驸马府结构上与众多女真人家一样,房屋是东北——西南走向,门向东南。屋内几个开间都打通,俗称“口袋房”。进门就是“堂屋”,也称“外屋地”。堂屋内设厨灶锅台,水缸,灶通室内火炕。堂屋西向通正室上房,室内南、西、北三面有炕,名“万字炕”,饮食起居都在炕上。女真尚西,所以西炕上供着祖宗牌位,炕略窄,不住人,也不许放杂物。南北对面炕是住主人的,南炕更温暖明亮,为长辈所居。女真人就这样男女老少都睡在一个屋子里的大炕上,最多中间垂个帘子。贵族家条件好,房子多,情况还算过得去。女真贵族男子娶的侧室很多,先是年少时娶的妻妾,后来接续父亲的妻妾(生母除外),再后来还有去世的兄弟的妻妾,另外婶子大娘之类也都笑纳。乌秧秧地一大堆老中青妇女,就是皇族也分不出那么多房子来容纳,于是阖家欢乐,都睡在一个炕上。海陵与徒单贞一进正室,就看见南面大炕热乎乎的炕头上盘腿坐着左丞相完颜秉德。主人唐括辩站在地当中正指挥家仆摆炕桌,准备上酒上菜。他高突的颧骨在闪烁的灯光下泛着油光。完颜言坐在炕沿上,时而起身站在唐括辩身边,似乎要帮他的忙,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唐括辩催他上炕去歇着,完颜言就又坐回炕沿,始终不肯脱了靴子到炕的里面。这时海陵与徒单贞二人进来,完颜言一见,仿佛得了救星一般,忙起身招呼,秉德也在炕上欠身相请。此时的海陵与秉德虽然同属从一品官,但是海陵的平章政事较秉德的左丞相还是低两个级别的,中间还有一个右丞相,官俸在钱粟、米麦、绫绢等方面都要略少一些。金国官职除了三师、三公外,最尊者是掌管尚书省、中书省和门下省的领三省事,为正一品官,而这些领三省事的人也往往兼着三师三公。其次就是左、右丞相和平章政事,为从一品官;再次就是正二品的尚书左、右丞和从二品的参知政事。前三者为宰相,后三者为副宰相,合称为“宰执”。完颜秉德做参知政事时,海陵曾任尚书左丞,后迁平章政事;秉德升为平章政事时,海陵却拜为左丞相,这一年的年初还是这样。可是因为那倒霉的大学士张钧草诏惹怒了皇帝,顺而连累了海陵,导致他被贬出京城,因此秉德就接任了左丞相,二人也正好换了个位置。在座的几个人中秉德最年长,络腮胡子又黑又密,而海陵较年轻,只在唇上蓄了一字须。海陵脱了裘袍,摘了皮帽,露出光光的头皮和搭在脑后的发辫。唐括辩的家奴见状赶忙过来接了衣帽放到一边。此时,唐括辩看海陵不脱靴上炕,便赶忙道:“怎么不脱了靴子上炕?炕上暖和,咱们吃饱喝足,才好干事。炕沿上凉,拧着身子怎么吃饭?”秉德也也同样相请,甚至还让出了炕头的位置,海陵无奈只得脱了靴子,坐在了秉德身旁。半天不说话的秉德张口问道:“都安排好了吧?”海陵点点头。秉德又道:“大兴国不会到时候畏缩吧?”海陵轻轻的摇摇头道:“不会。他正常当值,也绝不会退缩。”秉德皱起眉头:“我就是有点担心他。”完颜言看着海陵插话问:“今晚是忽土和阿里出虎当值吧?会不会有变化?”还没等海陵回答,唐括辩早已不耐烦了:“看你们两个问的!就是出了天大的变数,今晚咱们还是要干。到时候该吃吃,该喝喝。”回头催促下人快些上酒。今日之事虽由萧裕和海陵策划安排,却是由秉德始谋。完颜秉德是大金国声名赫赫的已故一代战神,大元帅完颜宗翰的孙子。以其祖声望及个人政绩,在朝中颇有威望。当初皇帝因不满宗翰功高盖主,借助宗盘之力除掉宗翰一党,使得宗翰在牢中悲愤而死,这个私仇秉德没有忘,但是若不是因为移民之事被皇帝杖责,唯恐哪一天会被喜怒无常的皇帝处死,他也不会真动了叛逆之心,尤其当他与同病相怜的唐括辩一说,二人便一拍即合,而唐括辩和海陵的父亲一样偷偷养了死士五百人,正好可用。后来,唐括辩又将此事告诉了完颜言,劝完颜言加入,完颜言转身就告诉了海陵,这才形成了完整的闭环。一个木酒盆被抬了过来,放在炕边。每人面前摆一只喝酒的碗。唐括辩亲自为众人用木勺斟酒道:“来,天冷,喝点酒暖暖身子。”仆人们又摆上了几碟小菜,唐括辩举着酒碗让客道:“来,今晚咱们要出生入死,一定要喝个痛快。”秉德道:“还是少喝点吧,多少吃点东西就行。”海陵赞同秉德的话,说道:“丞相说得对,喝酒会误事,再说喝得红头涨脸的,进宫里也麻烦。”唐括辩看了看众人道:“你们喝不喝随意,别拦着我喝。岐王,不是谁喝酒都上脸耍酒疯。你什么时候看见我喝完酒有两样过?”说着自己先喝了一大口。徒单贞一向好酒,加上心里有点虚,也喝了一大口提神壮胆,秉德和完颜言无奈的也跟着喝了一些。只有海陵滴酒未沾,转身向唐括辩要茶,唐括辩道:“巧了,去年分的那点茶都喝光了,你每次来都要喝,喝的都比我还多,你想喝茶,到蔡松年或是胡砺家里吧。要是在夏天,我还能揪几把柳树叶子给你泡水喝,现在死冷寒天的,连枯叶子都没有,你将就点儿吧。”海陵无奈的摇摇头道:“得得得,我不喝了,你省两句吧。”酒过三巡,完颜言劝阻道:唐括兄,你少喝两口吧,回头进宫时还得你叫门应对,喝得酒气熏天,只怕侍卫不给你开门。”唐括辩呵呵一笑道:“不给我开门?你忘了今天谁把着大门呢,是岐王的家奴和亲家,我就是明火仗剑地叫门,也叫得开。”徒单贞看了一眼海陵,怕他听了不自在,可是海陵却面色不改,也不待唐括辩发话,就命仆人撤下酒壶,上饭菜来。仆人先摆上一大木盘大块牛肉,上面浇上蒜泥汁;又上一大盘肥肉膘,中间夹几根青葱;一大盆肉片炖酸菜,一只刚烧烤好的羊腿,一大盆鸡鸭,又上了一碗豆酱。肉菜后是四小盘饽饽,一盘是油面煎果,一盘是渍蜜松糕,一盘肉馅馒头,一盘煎饼。众人各从腰间取下佩刀割肉吃饭。海陵只用佩刀扎了一块松糕,慢慢地吃。众人吞咽了几回,就陆续有人放下了佩刀,不约而同地都看着唐括辩大块朵颐。唐括辩吃饭的模样是极具观赏性的,一只鸡大腿在嘴里转半圈出来就只剩下光溜溜的骨头;夹肉片不是几片一起夹,而是两筷子头之后一盘子满满的肉片只剩下干干净净的盘底;看着嘴边的吃食遮住了大半张脸,会以为至少有一半是陪绑的,没承想谁也没有逃过了鬼门关。过了城门,也不见怎么徘徊就直接进了二门,好像两座门是直通的,两排衙役全都是摆设。唐括辩发现自己演上了独角戏,就一个一个地劝说:“秉德再吃点儿,你不是喜欢吃肉片炖酸菜吗?徒单把佩刀拿起来,别老放下!岐王,你的佩刀上可连个油腥还没有呢。完颜言你那大饭量哪去了?你们这些人啊,就是想不开。想做大事,还没有大胆量,硬撑出个大胆来又没有好胃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