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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穷途卖女（第2页）

四十八两！符兴财不由得在心里重复了一句。碗里的茶喝完，符兴财又谢了那茶馆老板一句，便起身预备回家。经过那棵树时，他的眼睛禁不住又看了一下树干上的那张红纸启事，不过他的目光里仿佛带了恐慌，瞄了一下就闪开了。

他沿街边慢腾腾地走着，脚步迈得沉重而机械，双眼散漫地在街两边晃。又走出半条街的样子，他那散漫目光再次瞄到了街边的一棵树，树干上贴着一张相同的红纸启事。他似乎犹豫了一下，随后他向那树走去，把半眯着的眼睛睁大了：

本府承上天垂爱，喜得一子，年方十岁，鼻挺额阔，身体健壮，然金无足赤，人无百好，稚子因天花落下麻脸，八岁又头生秃疮，愈后落发，生成癞疾，后求诸仙人得一方：娶幼媳以冲灾，早完婚可得愈。故今求告四方，谁家若有五岁左右宝女愿许作童养媳，请拨冗相告，愿即刻登门相聘，并呈银四十八两为聘礼。男大五，家和睦，此婚上合天意下符世理，成则大吉大利，新郎新娘必能神安体康，白头偕老……落款是无忧茶楼的赖振木。

一看是赖振木给自己的儿子买童养媳，符兴财陡生的怒火一下蹿上了头顶，联想到自己被赖振木害得一贫如洗，恨不得吃他的肉喝他的血。符兴财把目光收了回来，索性将眼睛对准街边一个叫卖糖葫芦的小贩，一霎，便转身欲走，可在转身的那一霎，他又想：赖振木你既然让我家破人亡，难以生存，我为啥就要放过你？两眼又一次瞄到刚才那个启事上，盯住了“四十八两”几个字。

春花是五岁。他忽然没来由地想。但刚一想到这儿，他就低下了自己的头，快步朝前走。女孩终究是要出嫁，早嫁和晚嫁还不一个样？好像突然有一个人站出来在同他辩理。孩子太小，到人家家里怕要吃苦。他的嘴唇抖动着，却无声音。

孩子小时候吃点苦，倒未必就是坏事，再说，公婆迟早会离世，到那时，她自然会当家主事，赖家的不也就是你符家的？那个辩理的声音依旧在响。

那倒也是。只是这卖女做童养媳的名声终不好听，好歹符家曾经也是有点产业的人家。

失小保大是古理！只要能把鱼庄开起来，生意兴旺，客商不断拥到鱼庄门前，哪个于符家名声有好处？再说，到那时有钱了，把女儿赎回来也不是不可，她今年不是才五岁？那就……符兴财回了一下头，远远地又看一眼贴有启事的那棵树。

回到家，符兴财蹲在锅台前喝秀禾给他舀的苞谷浆巴汤时，双眼一动不动地盯着身旁的女儿。五岁的春花正拿着一个薄瓦片当作小菜刀切菜玩，她把一节萝卜放在一块木板上，左手把萝卜当作鱼一样按着，右手用瓦片学着剖鱼，显然是学娘平日在案板上剖鱼的动作，她玩得十分专注，根本没注意到爹的目光。这时，鸡窝那边传来了母鸡咯哒咯哒的鸣叫声。

“春花，”符兴财停了喝浆巴，声音有些发抖地喊，“想吃煮鸡蛋吗？”

“想！”春花抬起那双极像符兴财的眼睛，意外而惊喜地答。她还特意看了一眼娘，小脸因为高兴而变得通红。

“去，把鸡窝里的蛋拿来煮了吃。”

“他爹，鸡蛋卖了要凑钱的，给她吃？”秀禾在一旁低声阻止。

符兴财没有理会秀禾的话，聪明的春花大约怕娘阻止吃不成鸡蛋，连忙向门外跑，边跑边笑。

“钱，凑够了吗？”秀禾从锅上拿了一个浆巴饼，边递给丈夫边轻声问。

符兴财摇了摇头，低下眼喝浆巴汤，呼噜噜，喝得很响，好像在跟水一样的浆巴汤赌气。

“还有法子吗？”秀禾仍轻声地问。

符兴财停止了吃喝，目光缩回到碗沿上，弱了声答：“无忧茶楼赖家，想娶一五岁童养媳，给银四十八两。”

“这与咱家何相干？”秀禾不解地问，“他家——”但是，她突然醒悟过来，满脸罩上了惊慌，“你是打算让春花……？”

符兴财的目光缩回眼眶，木木蹲在那里。

“不，不行！”秀禾挺着肚子突然扑通一声跪到符兴财面前，“不能卖她，她太小，要卖就卖我吧！卖我吧！看在我俩夫妻情分上，求你答应我吧！她长大了好给咱符家做厨娘，我反正是个大肚婆，做不了啥事。再说，我一走，就带走了两张口，减少很大的负担。求你留下闺女，日后你老了她也好给你端汤送药，卖了我吧……”她扑上去摇了下男人的胳膊，符兴财手中的土碗哐一声落到了地上，浆巴汤即刻在地上像扇面一样散开。符兴财没动，也没吭声，仍木然蹲在那里。寂静的屋里只有秀禾的低声啜泣。不到万不得已，谁愿将活生生的女儿，卖给人去做童养媳？符兴财也是被逼上了绝路呀！这都是赌博害的，原本对赌博厌恶的秀禾，这时又蓦然增长了对无忧茶楼的恨，悲切的哭声更大了。符兴财无奈地安慰着媳妇：“秀禾，你莫哭，莫哭，待鱼庄赚了钱就把她要回来，要回来……”

“拿到了，拿到了，鸡蛋还是热热的！”大门那儿传来了春花喜极了的叫声。

“起来吧，她回来了。”符兴财低微地说了一句，伸手把烂碗捡起来。

秀禾强抑住啜泣，站起了身。“爹，看，母鸡下的蛋！”春花这时举着鸡蛋已奔进了门。符兴财勉力在脸上浮出一丝笑说：“拿来了就让娘给你煮了吃吧。”

“爹，你不是说要凑钱吗？春花不吃煮鸡蛋了！”春花刚才出门时听了娘的提醒，懂事地把鸡蛋放进了收集鸡蛋的篾篓子里，好卖了给爹筹钱。

“吃吧，爹不凑钱了，给你煮着吃，你吃吧。”符兴财去拿篾篓里的鸡蛋。

“我不吃了，爹，还是凑钱要紧哩！”春花硬把爹从篾篓边拖了回来。

看着春花忽闪着的眼睛，符兴财只好轻轻地点了点头。

“好。”符兴财几乎是哽咽着答出这个字，当春花转身向娘身边跑时，两滴豆大的泪珠猛蹿出他的眼眶，急切地向地上坠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