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说,我妹妹和你不一样。
召召说,你妹妹也是女子。
我完全低估了召召的聪明,尽管召召没有文化。召召诘问我时神情既平静又温柔,一点不像开玩笑。我承认我输了,再无话可说,情绪一下变得很坏。
我说,召召你回去。
召召说,羊还没饮完哩。
我说,我愿意一个人待在这里。
看我气急败坏的样子,召召便不再说什么,只是低下头去搓手。那双手每天每日地打水饮羊,被冰凉的井水和粗糙的井绳泡磨得肿胀,指关节已经变形走样,全没了应有的娇嫩和纤细。如果只看这样一双手,他的主人就是一个历经沧桑的老妇。召召一声不吭地走了,这是我第一次粗暴地对待召召。我并不认为自己有什么错,因为召召在伤害我的自尊的同时,也伤害了我心爱的小妹。召召怎能和我心爱的小妹相提并论?召召离开后,我将满腹委屈和恼火全部倾泻在羊们身上,我突然希望这些骨瘦如柴的羊们一夜之间都倒下去,死个一干二净。我挥动着空水兜上下飞舞大喊大叫,惊得羊们四散跑开复又拥挤在水槽边,可怜巴巴地望着我。我却不再理睬羊们,让水槽里没有一滴水。羊们终于无奈地离去,三三两两卧倒在粪场上,迎着白花花的阳光无精打采地反刍肠胃里的枯草根。我也累了,精疲力竭全身汗湿腹中空空。
晚间吃饭时,气氛就不大对劲。皮条大叔说你昨日鬼我的羊啦?表情冷漠得像一块干旱的草滩。木桌上放着烧酒瓶子,瓶子里还留有多半透明的液体,皮条大叔就是没有让我喝半口的意思。皮条大叔肯定知道了刚才发生的事情,面朝水井的墙壁上开着一个巴掌大的小窗。小窗很像碉堡上的射击孔或隙望洞。皮条大叔躺在炕上呼呼大睡,却要在醒来的间歇通过小窗观察一番。我们都不说话,只是很响地吃饭,我几次盯紧木桌上的烧酒瓶子,喉咙里隐隐发痒。那手榴弹一样的容器里盛的毕竟是喷香诱人的烧酒,而不是火药。一直默不作声的召召放下饭碗,从破柜的抽屉里找来一只白瓷酒杯。召召跪在一老一少两个汉子旁边往杯里盛酒,液体的张力在杯沿上鼓出极柔和的弧面,反射着煤油灯微弱的光亮。召召在把酒杯先递给谁的问题上犹豫了一下后,将酒杯递给了皮条大叔。皮条大叔很不情愿地接过酒杯一饮而尽,鼻腔里却发出一声沉闷的轰响。召召说,你端酒杯吧,还要让我爹敬你不成?聪明的召召,善解人意的召召,我极不自在地端起酒杯,在召召的鼓励下喝了进去。召召说,你喝吧,这点酒不醉人。我便不再犹豫,只顾自斟自饮,半瓶烧酒很快见底了。喝酒的过程中,我的眼睛有点潮湿,不值钱的泪水竟然越来越饱满。幸好屋里很昏暗,酒喝尽了,我的泪水也终究没有滴落下来,这就很好。男儿有泪不轻弹,看来我还是没到伤心处。睡觉前皮条大叔出屋撒尿,借此机会我对正在铺被褥的召召说,召召你别生气,都是我不好。
召召就背过身去很响地吸鼻子,一副委屈而辛酸的样子。
在召召的周旋下,我和皮条大叔又和好如初,经常坐在一起“对酒当歌”,而且喝得更加畅快。
这天,皮条大叔喝完酒后脱去汗褂,用粗糙的脊背去磨蹭同样粗糙的墙壁,满世界只剩下吱啦吱啦响个不停的摩擦声,就似两扇老朽的磨盘。那块墙壁上很快沾满了皮条大叔身上的油垢,变得乌黑锃亮。皮条大叔一边磨蹭一边说,是墙厉害还是我身上的皮厉害?召召说两样都厉害。皮条大叔说,还是土厉害,墙是土垒的,墙上的土把我身上的油都吃进去了。皮条大叔说罢,突然又发出一连串通泰惬意的大笑,随后,召召也大笑起来,父女二人配合得极为默契。这是我第一次听见皮条大叔和召召这样大笑,笑天,笑地,笑人。
天要下雨啦。皮条大叔说。
天要下雨啦。召召说。
天要下雨啦。我想了想也这样说。
天要下雨啦。
这几天我们都在刻骨铭心地期盼着,出屋都真诚地抬头看天。我看不出天上有雨要落下来的任何迹象。天空照例白得像张麻纸,滚滚热浪纷涌扑面,灼得我鼻腔里尽是血块儿。天涯倒是见得几团绵絮样的云彩,却又焊接在那里一动不动,盯得我眼睛起茧。
凝视苍白的天空,就像咀嚼无望的人生。
大约过去三天之后的晚间,于黎明到来之前的最黑暗的时候,第一滴雨(我宁肯相信是这样)终于光临了极度干旱的沙漠,敲打在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的窗玻璃(其实是一块塑料布)上,发出一声欢快的微响。
屋里安静异常,甚至连皮条大叔那粗重的喘息都突然地消失了。
我忍不住翻身坐起,挥舞着胳膊大喊大叫,下雨啦下雨啦下雨啦。
皮条大叔和召召谁都没有做出相应的反应。难道父女二人都突然变成了聋子和哑巴?这种似乎冷漠麻木的情绪实在是有悖常理,和前几天的那副大笑不止的场景极不协调,反差巨大。我悻悻地钻回被窝,倾听屋外的雨声由缓到急由疏到密由小到大,终于在天地之间响成压倒一切的疯狂。
很快就有沁人肺腑的潮湿,挟着焦土味和羊粪味漫进土屋,像无数只纤细而柔软的手无所不在地伸过来,抚摩我滚烫的肉体,让我的神经过于亢奋。我比任何时候都想和召召“说话”。召召却和皮条大叔一样沉默不语,这种反差又刺激得我辗转反侧久不能寐,身下的褥子被我揉搓得呻吟不止,直到折腾得大汗淋漓,雨声复又化做温情脉脉的催眠曲才入睡。这一夜的梦境竟也十分的湿润。布满鱼鳞状风纹的沙梁成了一条硕大的鱼,在白天而降的雨水的沐浴下,渐渐地鲜活扭动起来,又倏而变傲一个躺卧于大地之床的赤裸女身。
干旱的草滩泛开浓郁的青草,像洞开的旺盛的生命之门。欲望来自于一个湿漉漉的夜晚,欢乐便也湿漉漉的了。从这个湿漉漉的夜晚开始,我有了清晰的遗精的纪录和历史。
天其实已经亮了。天还是阴沉着,我们看不见太阳,只有雨丝稀疏稠密不定地飘飘洒洒。
我们都穿好衣服坐起身不言不语,仿佛这场秋雨让我们都患上了失语症。皮条大叔端坐在炕上吸烟,召召屁股撅得高高地叠放被褥。我感情复杂地看着召召的背影,夜晚的梦境折磨得我狼狈不堪,像是失水之后浑身虚脱。等到那种虚脱的感觉逐渐消失,我以为屋子什么地方漏水了,搜遍屋顶终不见有一颗水滴掉落下来。皮条大叔和召召的枕头上,却都有一片面积很小但异常醒目的湿渍。我终于明白了,我在晚间的手舞足蹈和大喊大叫,其实是非常的浅薄粗陋和苍白无力。我心里先是涌出一阵强烈的震动,继而产生了一片如火的热情,很想扳过召召和皮条大叔的肩膀,真诚地拥抱,分享他们这种过分沉重的欢乐或过分欢乐的沉重。感动之余,我不免又生出一种隐隐的悲哀,说到底这也只是一场姗姗来迟的秋雨呀。
喝早茶的时候,皮条大叔说,夏旱不算旱秋旱连根烂。
在皮条大叔的启发下,我自作聪明地想像和演绎雨水草场牲畜牧人四者之间的逻辑关系,牧人需要牲畜牲畜需要草场草场需要雨水雨水来自天上。这个道理非常简单,我却以为找到了类似宗教的神圣禅示。我把我的推论说给皮条大叔听,皮条大叔只是很温和地笑笑。可我还是弄不明白,雨水对我能够意味着什么呢?我不知道自己需要雨水还是需要别的什么。面对这种天赐的大好时机,我还是不知所措。这是一场豪雨,连续不停地下了三天三夜,天地一片混沌。
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泊在了水中央,像一只被搁浅的破船。我们把缩成一团,却沐浴得纤尘不染的羊们赶进棚圈。有十几只羊经不住秋雨的洗礼,永远地倒下了。死去的羊都洁白如玉,而且都闭着温顺而秀美的眼睛,心甘情愿地牺牲了自己,成为对这场秋雨的祭奠。召召可以连续几天不用下滩放羊和上井饮羊,我们守在土屋里无事可干也无话可说,我们都不擅长讲故事。我又开始想家了。我厌恶父亲同情母亲喜欢小妹,那个家虽然没有更多的温暖,我还是想家了,人就是这样一种古怪的东西。想想召召和皮条大叔待我不薄,我不能将这种情绪流露出来,守口如瓶最好。每逢这种时刻,皮条大叔便心有灵犀似的说,拿酒来。召召也很乐意为我们斟酒助兴,跪着盛酒的模样比往日更显得温柔。喝得正热,召召宣布了一条绝对属于不幸的消息:所有的烧酒瓶子都底儿朝天啦。我很想再醉一次,据说阴雨天喝酒再好不过,美若天上神仙。却就没有酒了,而且接下来又是无酒可喝的日子,太糟糕了。我只好喝酽得发黑发苦的茶水,支棱起耳朵听风声雨声声声入耳。
第四天早晨,这场让沙漠深处的牧人刻骨铭心的秋雨终于停顿。据说当地牧人的房屋被泡塌十之八九,皮条大叔的土屋竟然完好无损,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天高云淡,云开日朗,天空蓝得悠远蓝得无比洁净(天空应该永远是蓝色的)。太阳在湿漉漉的空气里新鲜欲滴,处女似的羞羞答答。一道道沙梁因了水的滋润而黄得分外柔和,金子般富有魅力。蓝天白云黄沙梁,简洁而不乏壮美,单纯中充满生动。
但是,我很快被另一番奇景惊呆了:密密麻麻的绿色的小青蛙。它们突然出现在雨后的沙漠深处,用一种非常庞大的阵势覆盖了大地,以跳跃的姿态掀起一层层绿色的波浪。如此之众的小青蛙从哪里来?也仅仅是几个时辰,这些小青蛙又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大地恢复如初,如此之众的小青蛙又去向了哪里?这是我在沙漠深处见到的最为奇特的景象,至今不得其解。皮条大叔说这些小青蛙是伴着雨水从天上掉下来的,为的是引领青草破土而出。这倒像是一个美丽的神话和传说,我只能表示认同地点头称是。皮条大叔笑逐颜开,说秋天的草要长疯了,你就等着瞧吧。皮条大叔说完后,接连打了十几个响亮的喷嚏,把眼泪都喷出来了。
这时,耳边传开闷雷般的轰响,轰响中夹杂着阵阵喧哗,像是把一种仪式推向了高潮,无数的人共同擂击一面巨大的皮鼓。这声音不远不近,我能真切地感觉到脚下的沙地在微微颤动。我将疑问的目光投向皮条大叔,皮条大叔说这是洪水发出的声音,洪水从西边的山上泻下来,几经周折往东而去,灌进小城依傍着的那个湖泊里。小城逐水而居,小城人由此而心安理得地生息繁衍着,却不屑一顾当年从沙漠里拉骆驼送盐的皮条大叔,竟还用两根麻花掏走了皮条大叔的十块钱,这种做法很不光彩也有失体面。联想到有一条季节性的洪水沟把皮条大叔的黄泥土屋和小城连接起来,让我止不住怦然心动。山不转水转,当真如斯。我要亲眼看看在沙漠里穿行的洪水沟。
召召说,我也要去。
我扭头看了一眼站在太阳底下的召召。
召召发育得很好的身子又丰满了一圈,两只眼睛像从水里打捞出来的那样,水灵灵的亮闪闪的。我不忍心拒绝召召,我此时的心情不错,再说有人愿意陪伴也不见得有什么不好。雨后的阳光很柔软,潮湿的沙地富有弹性,走在上面宛如踩着黄色的海绵,感觉是独特而美妙的。整个的人都要飘起来,轻盈地飞翔。从土屋到洪水沟并不远,我只记得沟底泛着白色的碱泡子,像死人的脑壳,风沙将它侵吞得仅剩下一条小道,蛇样地蜿蜒着。几分钟后当我站在沟岸旁,却就深为震撼了。奔腾的山洪早把沟道疏通了,沟道被拓展得宽阔如河,沟岸上那松软的淤沙不断地被劈落下去,跌进洪水里激起一个又一个的浪柱,那闷雷般的轰响就是由此而产生的。我终于具象地感知到了大浪淘沙的气魄,它是那么的雄浑,又是那么的浪漫。黄色的波涛前呼后拥,如歌如泣且鬼且神,阳光落在水面上粼粼烁烁,像是浮荡着金属的碎片。我被陶醉了,完全忘记了这毕竟只是一条季节性的洪水沟,根本算不上河流什么的。
阳光很好。
我很想和水亲近一次,下去痛痛快快地洗一个澡。很长时间没有洗澡了,浑身捂得酸臭发霉像张烂羊皮,好不容易逮着这样一次机会,是没有道理轻易放过的。我说召召你先回去吧,我要下去洗个澡。召召说你洗你的澡我不挡你,甚至还说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谁来救你。谁来救我?谁都救不了我,我的好心情又被召召搅得乱纷纷的。碍手碍脚的召召,我要洗澡管你什么屁事。
我说,召召你会游泳吗?
召召没有听懂游泳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