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衡闻言目露精光。“哦?何以见得?”
“我也说不太清,只是凶手在第二次杀人时,手中没有称手的狐狸尾巴,所以用了生皮,要说她深思熟虑,倒也勉强说得过去。可那第三条狐狸尾巴,刚剁下来,凶手就着急杀人,如果真的胸有城府,怎会如此耐不住性子?”
李凌云又道:“就目前看,她与罗氏之间有矛盾,但矛盾起因绝非打闹争吵,否则附近村民定会说三道四,随口一问便可知晓。她能有计划地用狐狸尾巴当借口创造杀人机会,且不被罗氏瞧出端倪,可见罗氏与她至少表面上和气,罗氏自己也不知哪儿得罪了对方,遭其记恨。再看凶手,她又是准备狐狸尾巴,又是拿出剧毒,分明下了置人于死地的决心!这恶毒的念头绝不是一朝一夕所形成的。换言之,凶手一直在乎和罗氏之间的矛盾,进而才使这份怨恨变成杀人的原因。所以我觉得,明子璋的说法更有道理,苗氏、谭氏被害,不过是凶手为了掩盖第一桩罪行,她想坐实狐妖的传闻,所以才会继续作案,她和后面两位死者之间可能并无大仇。”
杜衡听得胡子直翘,怒而拂袖道:“大郎,我所言未必就是错的吧!现在没有证据,你我都只是猜想而已,莫非你就一定是对的?”
“时过境迁,直接实证已经难以寻觅,但未必就没有办法侧面验证事实。”李凌云不慌不忙地拿起苗氏那件罗衫,“杜公是不是忘了,苗氏穿得轻薄,却还是给凶手开了门。这般亲密相见不回避,可见苗氏对凶手毫无戒心。另外二人也都在房中受害。如果凶手与死者间有摆在台面上的仇恨,凶手就算拿条狐狸尾巴赔罪,也不一定就能骗开房门,所以杜公的想法怕是说不通的。”
杜衡冷哼道:“你这小辈真是胡乱猜测,乡野村妇本就不拘小节,哺乳孩童都未必避嫌,见来人是个女子,更没什么好介意的。另外,村中百姓食不果腹、衣不遮体的大有人在,一条狐狸尾巴价值可观,以此为借口前来赔罪,商人都未必经得起诱惑,何况她们只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未见过什么世面的初嫁小娘子。”
“杜公这么辩倒也有理,可你有没有想过,如果凶手继续作案,最倒霉的人又会是谁呢?”李凌云气定神闲地自问自答,“既然是罗氏的丈夫邵七郎招来了邪祟,要是继续死人的话,村里人肯定会忍无可忍,把他赶出村去。或许,凶手早就料到了这个结果,并不纯粹是为了坐实狐妖传闻,而是打算一举两得才继续作案……杜公您觉得,我这个想法是否也有一些道理?”
杜衡闻言,勃然大怒道:“什么有没有理的?李大郎,你阿耶难道没教过你规矩?你别忘了,封诊道没有证据不可直接定罪。”
面对杜衡的怒火,李凌云并不退让,直言不讳道:“我阿耶当然教了,但他也说断案时,不能遇到古怪的地方就找理由敷衍,必须合理猜测,同时再加以实证方可定案!况且,我一直没把话说死,而是认为有可能,等找到实证便能判断。可杜公……您同样没有证据,轻易排除我的推测,只怕也不太妥当吧!”
见两人剑拔弩张,唯恐天下不乱的谢阮拍起手来。“好好好,这才算有点赌斗的意思嘛!既然你俩各执一词,杜公说凶手是因生死大仇杀人,李大郎说死者和凶手明面上不但没仇,或许关系还很亲密,那么我就来做这个证人,最终本案结果符合谁的说法,谁就赢了这一局!二位觉得如何?”
明珪见杜衡面色难看,忙把谢阮拽开,温声道:“既然二位各有想法,之后只需求证即可。我看不妨把输赢放在一旁,再去村中查一次,问问罗氏家中情形?”
“那谁去?”杜衡、李凌云异口同声地问。
“横竖你们别看我啊!我只会揍人、砍人,不会寻什么线索。”谢阮笑嘻嘻在明珪身后一推,后者摇头轻叹道:“二位别吵,由我去问村里人,你们可愿意?”
“我看行,明少卿相貌俊秀,温文尔雅,颇能得人好感。”杜衡连连点头。
“人情之事,我向来做不好。”李凌云也点了头。
“走吧!趁早儿的,否则天都要黑了。”谢阮大笑连连,伸手推开封诊屏上的小门,领头猫腰钻了出去。
众人又一次来到罗家的村头,天色也暗了下来。里正安排大家先到村中富户家休息,顺便等他召集村人过来。众人一人一张胡床[1]刚坐定,就见里正带着几个村老匆忙奔进院里。
明珪连忙起身,客气地招呼道:“诸位都是长辈,不必多礼,我有几句话要问问你们,只是一些家长里短,各位只需照实回答便是。”
“贵人您瞧着面善,可您身后的官人,眼神却让人看着害怕得很哩!”一个白胡子老头儿说着,哆哆嗦嗦地朝明珪身后张望。
明珪回头,见杜衡低头不语正在饮水,显然老头儿不是说他,再看发现李凌云正盯住那老头儿,脸上毫无表情,双眼炯炯发亮,心知说的就是李凌云了。但明珪也知道李凌云沾案子就这副模样,于是只好找个借口,把几个老头儿带到院中问话。
见李凌云起身要跟,明珪将他拦住,苦笑道:“他们怕你,在你面前怕是不能畅所欲言,你信我就稍等片刻,回来与你仔细说。”
“我自然信你,只是不要问漏了话。断案所用,句句都很关键。”李凌云叮嘱明珪。明珪好笑地拍拍他。“记下了,大郎不必担心。”
谢阮双手抱胸,倚在门口调侃:“李大郎,你当真是看死人比看活人还多,就你这夜猫子进宅的眼神,叫人家活了一辈子的老头儿都怕。你不必担心,明子璋他阿耶是个厉害的术士,靠着三寸不烂之舌混进宫中讨生活,虽说他说话的技巧还远远比不上他阿耶,但从那群老头儿嘴里套话,对他来说绝非难事,你只管等着便是了。”
李凌云被谢阮打趣,倒也不跟她争执,反而乖乖回屋去了。谢阮多看了他好几眼,捉摸不透这人的想法。片刻之后,明珪果然回到屋内,笑道:“问出来了。”
众人异口同声道:“情况如何?”
“那罗氏的丈夫邵七郎的确是附近为数不多的猎户之一,家中虽说也不怎么富裕,但狩猎运气好时也能赚到不少银钱。只是罗氏的父亲颇爱赌钱,常从女儿这里拿钱,家中偶尔也会青黄不接。”明珪看一眼认真倾听的李凌云,继续道,“罗氏喜欢炫耀,总说家里有什么亲戚在京中做官,而且看不起诸色贱人,言语中多有贬低。但这人又有一些急公好义,有时仗义疏财,有人相求的话,罗氏也愿意帮忙,村落周围有很多人爱和她往来。像她这种说话直接、爱憎分明之人,身边难免有对她心怀不满者,所以和罗氏表面关系不错,又有利益往来的女子最为可疑。只是村老说,粗看罗氏跟谁都处得挺好,他们也想不出有谁要置她于死地。”
“罗氏喜欢炫耀,是因为她丈夫能赚钱?”谢阮思索,“照这么说,她的男人就是她的底气。凶手或许早就对罗氏的跋扈有所不满,所以杀死罗氏,连带把她的男人赶走,也在情理之中。”
谢阮说到这儿,忍不住看向李凌云。“看来此番,李大郎要赢了。”
杜衡面色陡变,语气强硬地争起来:“要证实李大郎是对的,还得抓到那凶手审问,现下说得再多也不过是空口无凭。”
“身为长辈,杜公还输不起了?”谢阮皱皱眉。杜衡不由得气结:“让你谢三娘来赌斗生死,你倒是试试看输不输得起。”
谢阮闻言不怒反笑:“杜公平时死板,发起脾气来倒是可爱生动。”说罢,她又道:“其实你也没说错,凶手抓不到,这赌斗便没个结果,说不定……最后你俩会一起丢了脑袋。”
“谢三娘,不必如此。”明珪转身看向李凌云,发现他一直在沉思,好像根本没注意到谢阮跟杜衡的口角,“大郎,可有什么法子抓到凶手?”
“还是得从狐狸尾巴着手。”李凌云道,“狐狸尾巴来自附近山上的赤狐。第三条狐狸尾巴是现剁下来的,要在杀人时狐血还不凝结,只有两种可能:凶手要么是从猎户那里收的活狐,要么就是自己上山猎杀的。之前说过,凶手在罗氏死后混入人群,并未被认出,大有可能凶手住在她家附近,或许,我们可以从附近的猎户身上开始调查。”
“此事就交给我和里正去办。”杨木是县里的仵作,跟来一起查案,只见他起身道,“某跟着二位先生长了许多本事,又蒙李先生给我机会,可以去封诊道修习,这事你们就让我跑跑腿吧!”说完杨木就出了门。
掌灯后不久,众人见杨木一个人匆忙归来,一脸喜色地道:“不打听还不知道,一打听,发现村附近只得五名猎户,人数不多,且因为五人都在山头上讨生活,所以各自猎杀什么野兽,也是做了区分的,免得互相抢夺猎物,平白生出事端。其中三人全部来自一户,是有血缘的兄弟,这家人世代以猎杀大型兽类为生,必须三人合伙才能成功狩猎;有一人只能捕捉飞禽;至于罗氏的丈夫,也就是邵七郎,按约定可以猎杀身形比较小的走兽,譬如麝、狐、狸之类。”
谢阮闻言好奇道:“猎户只是乡野村夫,居然这么讲究规矩?”
杨木笑道:“规矩不是他们定的,这些猎户手持弓箭刀具,一旦引起事端,难免非死即伤,所以必须要给他们立个规矩。附近山头都是乡里的土地,所以他们在山中狩猎,需定期到乡长那里交些‘山头钱’。我大唐的乡长一般不怎么管事,就像木头菩萨,可这位有些不同,他兄弟是本县县尉,家里有些实力,大家平日不得不听他的。乡长早已说死,必须交了山头钱,猎户才可上山捕猎,否则的话,乡长会叫他们把猎物全都交出来,只当做白工了。”
“如此说来,附近山头上,这五人做的就是独门营生,那利润只怕是很可观啊!”杜衡挑眉,有些别扭地道,“或许凶手的确是想赶走邵七郎。如果邵七郎被赶走,那猎杀狐、狸等的名额就会空出来,按乡长的规矩,只要愿意交些通宝[2],就可以轻松顶下邵七郎的名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