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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水上火2(第1页)

他们赶到夜校,急匆匆上楼,寻找杨漫的教室。陆行知一边走,一边摸了摸腰间的手铐,说,不管是不是,先带回去。卫峥嵘点头说,你堵门,我拿人。他们找到了杨漫的教室。门开着,学生们在答卷,杨漫在讲台上监考。陆行知扫了一眼教室,轻轻敲门。杨漫看见是他们,有些意外地走出来,问他们怎么来了。陆行知先问,安宁在哪儿?杨漫说,在家呢,吃了晚饭在家写作业,我来上课。

陆行知稍稍放了心,又看了一眼教室,没找着吴嘉,问杨漫,那个年轻人,安宁的朋友,没来?杨漫说,吴嘉?没来,也没请假,我还奇怪呢。你找他干什么?卫峥嵘插嘴问道,吴嘉是哪两个字?杨漫看了一眼卫峥嵘,有些疑惑,说,口天吴,嘉兴的嘉。陆行知接着问,你知道他家住哪儿吗?杨漫说,不知道,什么事儿啊?至于这么查人户口吗。陆行知说,没有,别的小事儿,了解一下情况,学校有他的资料吗?杨漫说,那得问教务处要,这会儿都下班了。陆行知说,帮我给负责老师打个电话,要一下吧。杨漫更奇怪了,说,到底怎么了,明天不行吗?陆行知语气尽量轻柔,不想惊着她,说,现在就打吧,行吗?

杨漫狐疑地走回教室,拿着手机出来,走到一边,小声打了个电话。打完她回到陆行知身前,说,教务处一会儿给我发邮件,收到了转给你。陆行知点头,杨漫盯着他看,陆行知想假装轻松地笑笑,但笑不出来。杨漫太了解他了,马上问,陆行知,你给我说实话,到底什么事儿?陆行知说,你别担心,现在只是有些疑点,我们确认一下。杨漫追问,什么疑点?什么案子?陆行知迟疑了。卫峥嵘看看他俩,说,行知,安全要紧。又跟杨漫说,小杨,先下课吧,回去陪着安宁。别着急,我们调查清楚了马上给你解释。老卫开了口,杨漫便没再追问。

开车回警队的路上,陆行知说,我是不是想多了,因为安宁的关系,可能出现判断偏差。卫峥嵘说,查查也放心。这时,一辆车超过了他们,飞驰而去,车速明显过快。卫峥嵘盯了一眼。陆行知说,杨漫的车。

杨漫回到家,进门直奔陆安宁卧室。她推开门,发现卧室里没人。杨漫叫了一声也没人答应。她把家里找了一遍,确定陆安宁不在家后,杨漫有些慌了。客厅传来“叮咚”一响。杨漫才注意到,书桌上的笔记本电脑是开着的,只是屏幕休眠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回到大队,让技侦的小丁搜查全市的“吴嘉”。小丁很快查出,全市22岁到24岁的“吴嘉”有四个,其中有两个是“吴佳”。陆行知逐一查看他们的身份证照片,居然没有对得上。卫峥嵘猜测说,不是本市人?陆行知说,也可能是假名字,先扩大到全省搜。

卫峥嵘轻轻捅了一下陆行知,示意他向门口看。陆行知转头看去,发现杨漫正在门口张望着。她看起来神情紧张,脸色有些白。陆行知迎上去,杨漫急得嗓音都有点儿劈,说,安宁不在家!陆行知脸上的肌肉跳了跳,太多问题一下跳到了嘴边,但还是下意识安慰说,别慌,慢慢说。杨漫从挎包里掏出笔记本电脑,打开了放在桌子上。电脑桌面上是一个打开的文档,大号字留了一句话:“妈,我出去一下,尽早回家。别担心,我很安全。”

霍局掌握了情况,宽慰杨漫说,别担心,这丫头胆大、机灵,不会有事!他又看着陆行知,挥着大巴掌说,我看你是多疑了,这个吴嘉不像嘛,主动往警察身边儿靠,哪有这么胆大妄为的!陆行知强迫自己镇定下来,问杨漫,学校找到吴嘉的资料了吗?杨漫打开邮件给陆行知看,吴嘉的资料基本是一片空白,除了名字以外什么都没有。杨漫说,不知道被谁删掉了,我给他打了电话也不接,再打就关机了,他到底干了什么?跟安宁有什么关系?你们为什么调查他?杨漫的问题一个个砸过来,越来越急躁。卫峥嵘突然说,安宁没有手机吧?陆行知和杨漫都摇了摇头。卫峥嵘接着说,如果是吴嘉叫走了安宁,除了去家里,就只能用电脑联系,对吗?杨漫反应过来,说,对,QQ!

杨漫打开QQ,登录框上最后登录的头像是陆安宁的,ID叫serenity,宁静的意思,是杨漫给起的,可杨漫不知道她的密码。技侦小丁凑过来说,这个需要申请,走个流程。霍局从兜里掏出印章丢过去,说,拿着,自己盖!

陆行知注意到电脑桌面右侧有个孤零零的图标,看起来是个图片文件,文件名是“送给安宁”。他双击打开,是一张合成出来的图片。背景像是一张油画,有起伏不平的草地,有池塘,池塘正中有个上尖下圆的建筑,是一座粉红色的塔式喷泉,很华丽,明显是异国风情。池塘岸上有许多动物,有大象、野马、野猪,最显眼的是一头长颈鹿。陆安宁被合成到了画上,坐在池塘边的草地上。

陆行知问杨漫,这图是谁送给她的,是吴嘉吗?杨漫迟疑着点了点头说,吴嘉帮我做过一个课件,好像用过这张图。霍局看着图片说,这是个动物园?陆行知盯着那座粉红的塔,似乎有不好的预感渐渐袭来。他看看卫峥嵘,卫峥嵘也在盯着那座塔。杨漫说,这好像是一幅名画的一部分。她走到电脑前,打开百度,输入几个关键字,很快找到了,叫《人间乐园》,是荷兰画家博斯画于十五世纪末的作品,也是文艺复兴时期的名画。陆行知把笔记本电脑接上投影仪,将整张画投到大屏上。

霍局咳嗽了一声,说,这是古代人画的?我看像现代作品,科幻片嘛。画上有太多的裸体了,虽然不是写实画风,裸体的轮廓间、人物的表情中都透着一种冷漠,甚至是反性感的,在公安局里展览这张画,还是有些碍眼。老霍虽是外行,但评价很实在,画面内容确实像科幻片。画分三联,分别描绘了天堂、人间与地狱。陆安宁QQ空间中那张图片的背景就来自“天堂”部分。画中场景光怪陆离,除了裸体男女,还有多种怪兽、鸟类、造型奇异的建筑、巨大的水果,画中人像被施了魔法,做出种种奇怪的动作。原作保存在西班牙马德里普拉多博物馆,是博斯巅峰时期的作品。画风极为超现实,领先了达利数百年。据说五百年前一名修道士在一位侯爵的城堡里第一次看到这幅画时,发出了不可思议的惊呼。它太超前了,就像老霍说的,很多现代科幻电影都能在这画中找到影子。

陆行知和卫峥嵘的目光牢牢盯在了画上,他们注意到了别的东西。霍局看着门口,唯恐引人围观,建议道,用电脑看吧。

陆行知突然走到画前,伸出手,指着画中一个人体,说,像吗?霍局一愣,定睛看去,不知陆行知说的是什么。陆行知说,柳梦。霍局突然醒悟过来,柳梦被杀时的姿势,和陆行知指着的这个女人一模一样。

陆行知又指向另一个女人,杜梅被杀时的样子无疑就是她的复刻。

而王楠楠的样子也找到了对应。

陆行知指着画上的粉红色建筑,说,家具市场门口的城堡,像吗?

他又指向画上一个抱着巨大草莓的女人,说,薛红。

卫峥嵘找到了猫头鹰。体型巨大的猫头鹰站在水里,冷酷狰狞,一个灰色的人乞怜似的搂着它,像信徒搂着魔鬼。

霍局目瞪口呆,说,这是谁画的来着?杨漫说,博斯。她把网页下拉,出现了博斯的全名,HieronymusBosch。陆行知盯着这个名字,轻轻吐出两个字母,HB。霍局从桌上笔筒里抽出一支铅笔,看着上面的HB字母,线索开始在脑中一点一点整合。

陆行知望着画,最后的疑虑在心里一点点消解。无法否认了,吴嘉就是凶手,而女儿现在和他在一起。杨漫大约听懂了大家说的是什么意思,然而不敢相信,哑着嗓子问陆行知,你们怀疑他?不可能的,他人很好的。陆行知看看杨漫,没有说话。杨漫明白了,再否认也是无用,她肩膀开始发抖,喃喃道,不可能的,他不像坏人,真的不像……陆行知深知她的惊恐,轻轻搂住了她的肩。

没有吴嘉的照片,霍局说,要不叫老贾来,先画一张肖像?陆行知突然想了起来,说,照片我去找。陆行知和卫峥嵘去了展览馆,找着负责人说明情况,到监控室调了前天的录像。陆行知问他,从展览馆到大门口,哪个探头最清楚?负责人说,主馆出口的吧。陆行知请他从五点半开始放,他和卫峥嵘盯着看。视频里人流如织,都是看完展览出去的人。

陆行知突然敲下了暂停键。卫峥嵘去看显示器,先看见了陆安宁,然后看到了走在陆安宁身边的那个年轻人。陆行知小心地继续逐格播放,等年轻人的脸处于一个最清晰的位置时按下了暂停。画面中,吴嘉稍稍抬起了脸,眼睛正望着摄像头。卫峥嵘望着吴嘉的脸,好似感到有一种来自遥远过去的情绪袭来,然而又不知是什么,辨认不清。

回到大队,他们将吴嘉的面部截图投到了大屏幕上。霍局像是自言自语,又像跟大家伙在商量地说,他爸是谁呢?像哪个嫌疑人?武小文有后代吗?陆行知摇摇头,武小文没有后代。霍局说,发通告吧,全市通缉。

卫峥嵘看着照片,吴嘉的眼神中似有一丝认真或执拗。卫峥嵘的表情突然有了变化,他辨认出来了,吴嘉脸上有些他极为熟悉的特征。那是十三年前,在白晓芙的实验室里,十岁的张山山望着他,就是这个眉眼。卫峥嵘咳嗽了一声,想驱散这个不能接受的联想。然而思绪是挡不住的,他想起在南大生化实验楼前第一次看见张山山坐在张司城自行车后座,然后,他坐在车里,看着张司城从车边路过。两个凶手是父子关系,那张司城会是十三年前的凶手吗?他第二次看见张司城,这个沉默的男人坐在路边,看了自己一眼。那个表情,现在想起,似乎有着别的意味。卫峥嵘有些慌,心开始突突跳,然而仍不愿接受这个可怕的、越来越近的真相。那个晚上,平房区的窄巷里,跟在他车后的车灯是来自张司城吗?后来的那个夜晚,他从阴影里跳出来,按住的人是他。还有那条传呼,“彼之蜜糖,我之毒药。你取不走,我终得到。”他说的是什么,是人命吗?卫峥嵘的呼吸变得粗重,现实一波一波向他进攻,让他不得不接受。他想起在医院走廊里最后一次看见他们时,张山山的哭声和张司城的冷眼。卫峥嵘放弃了抵抗。

卫峥嵘望着陆行知和霍局,有些绝望,从喉咙里挤出一句话,他有点儿像白晓芙的儿子。陆行知没有听清,问,谁?卫峥嵘说,白晓芙的儿子,叫张山山。所有人大吃一惊。霍局说,晓芙的儿子?不可能吧,她爱人是干什么的?她会没察觉?卫峥嵘神情异样,好像在忍受着极大的痛苦,慢慢地坐了下来。他没听见霍局的问题,白晓芙的话像幽灵一般进入了他的脑海。白晓芙说,“这些年我是怎么过的,没跟你说过,今天我想跟你聊聊……我结这个婚,不是你的错,是我自己做错了……原来两个人可以像两块冰一样,没有热度,也不融化,孤立地存在着。没有幸福,也没有伤害,甚至没有活力,生活就像一具尸体。”往事大浪一般冲刷着他的脑神经,卫峥嵘渐渐惊惧地意识到,白晓芙那些年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技侦小丁再次搜索了户籍资料,吴嘉的脸再次出现在大屏幕上,身份证上的名字,就是张山山。卫峥嵘看着身份证上的地址说,这是白晓芙以前的地址,那个房子早就换人了。早晨的第一缕阳光慢慢驱散黑暗,天要亮了,真相也是。

张山山的父亲,白晓芙的丈夫,名字是张司城。霍局拿到了张司城的资料,跟大家讲,张司城1988年到2008年在城建设计院工作,2008年底病退,是癌症。老朱插嘴说,报应!老杜也说,还是太便宜他了。霍局接着说,现住址不详。问了他们单位,没人知道他住哪儿,平时跟谁也不打交道。

大家看着照片上张司城的脸,努力把他与追了十几年的真凶联系起来。老朱说,咱们追了多少年的凶手,就长这个样?哪配得上白晓芙?这话说出了很多人的心声。他太普通太平凡了,可能所有人都没想过凶手是这个样子。他看起来不凶,不狠,不冷酷不残忍,甚至有些懦弱。最不意外的是陆行知,张司城的样子、职业、性格都符合他对凶手的定位。卫峥嵘问,他具体做什么工作?霍局说,绘图,测绘,是个基层工作人员,连年评不上职称。老杜和老朱对视一眼,想起老太太的话,架着一个望远镜,大街上到处瞄。她说的是测绘员。

身穿便衣的警察们重访昨天的小区,拿着张司城的照片向居民询问。

老杜和老朱又找到了昨天那个老太太,她大清早仍在小区健身器材上扭腰。老太太看了一眼照片,说,不认得。老杜又拿出了张山山的照片。这回老太太看了一眼,从口袋里拿出花镜戴上再认了认,居然点了点头。老朱和老杜兴奋了。老朱忙问,您认识?老太太说,挺老实的人,平时不声不响的。昨晚上你们走了以后,我在这儿遛腿儿,看见他出小区了。老杜说,他住哪儿?老太太指着一栋居民楼说,那个楼,昨晚上他还拖着个大箱子呢。

十五分钟之后,大队人马来到,陆行知带队上了这栋楼。楼道里脏破不堪,墙上都是小广告。刑警们把住了303门口,陆行知待开锁技师打开防盗门锁后,悄悄拉开门,冲了进去。

刑警们随后进入,迅速将每个房间勘察一遍,并没有人。这是个两居室,格局不好,光线阴暗,摆设简单到极点。

陆行知走进一间卧室,桌椅、柜子和床都在,但没有任何生活用品,这间房应该没人住。卫峥嵘摸了摸墙,发现墙面上贴了一层软材料,窗户缝也封得严严实实。陆行知说,是隔音材料。但这隔音材料也极为破旧,不知道已经贴了多少年。这些年,这个房间里发生过什么呢?居然需要隔绝它的声响。

他们走进另一间卧室,这间应该是吴嘉的卧室,床上的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床上放着一个帆布背包、一把羊角铁锤、几根HB铅笔和一张卷起来的白纸,像是一幅画。陆行知紧张地拿起铁锤查看,很干净,没有血迹。卫峥嵘打开那卷白纸,不出所料,就是《人间乐园》。画的右下角有一行小字“1995年南都市图书馆文艺复兴艺术展复制品”。卫峥嵘说,他应该是那时候认识莫兰的。老杜和老朱走进来,看见了床上的东西。老朱说,老大姐说他拖着大箱子出去了,这是把箱子里的东西腾出来了吧,但箱子是装什么用呢?老杜赶紧碰了碰老朱。

陆行知脸色惨白,一言不发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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