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嘉不知去向,刑警们收了队,返回江北分局。霍局已经调查了小区周围所有的监控探头,也查到了吴嘉的工作单位。吴嘉是本地一家宽带公司的合同工,据他们讲,吴嘉昨天开走了公司的一辆面包车。霍局指着大屏幕上的监控视频,一辆车身印有“南江宽带”的面包车正在通过路口,时间是晚上9点35分。霍局说,他家小区周围三公里,就这个探头拍到了。行知,你看副驾驶好像有人,是不是安宁?陆行知盯着看,没说话。
通缉令已经发了,所有的人都调过去了,霍局走到地图前,指着一个路口指挥说,从这个路口开始,朝那个方向撒网,找这辆面包车,每条路都不放过。他顿了顿,看着陆行知说,会找着她的。陆行知望着城市地图,顺着霍局指出的方向看过去,路线向外发散,密如蛛网,通向城外,散入苍茫大地。他明白,这不是一场必胜的仗。
小丁走进来汇报,说,陆安宁的QQ密码有了。他在电脑上登录了陆安宁的QQ,投到大屏幕上。他点开了一个留言对话框,留言的人叫“人间乐园”,是吴嘉。吴嘉给陆安宁留了一条消息,是昨天白天发的。消息说,还记得我跟你说过,站在塔上能望见城外的村庄和池塘吗?那儿是我的第一个人间乐园。九岁的时候,母亲带我郊游,我在那儿度过了人生中最快乐的一天。真想带你去那儿看一看。可惜,乐园已经没有了。
霍局说,塔上?什么塔。陆行知望着城市地图,目光渐渐定在那栋明代古塔上。
古塔看门人是个老头,跟陆行知抱怨说,昨晚上,我听见上面有人拉二胡呢,吓得我没敢上去。陆行知问,二胡还是小提琴?老头说,差不多吧。陆行知问是几点钟,老头说,反正是前半夜的,你们赶紧查查去。
黑暗中,陆行知和卫峥嵘拾阶而上。推开小门后他们站在了最高层,阳光耀眼。卫峥嵘望着眼前高楼林立的城市,说,都挡住了。
陆行知注意到,靠着墙边,地上的灰尘中有些痕迹,是三个点状。陆安宁的琴盒如果侧放在地上,盒身有两个弧度,正好会三点触地。她来过这儿。
陆行知展开一张20世纪90年代的城市地图,抬头,极目远望。他在地图上找到拍到吴嘉驾驶面包车经过的路口,手指顺着远望的方向延伸。地图上显示,城外有多片绿色和蓝色色块,代表山林和水体。卫峥嵘展开现在的城市地图,对比着。很多绿色的地方变成了灰色,大多是新建的工厂、居民区。
陆行知手指在2010年的城市地图上点了点,那儿还有一片蓝,是个池塘。卫峥嵘点了点邻近的一个地方,那儿也有个池塘。
这两处将是他们寻找的目标,也许还是吴嘉心中的乐园。
4
天色阴沉着,四辆警车排成一列,沿着大路向城外飞驰。到了一个Y字分叉路口,四辆警车分成了两组,向两个方向开去。
陆行知望着车窗外,他们沿途路过了许多新建的工厂,有食品加工厂、牛奶加工厂、服装厂、电子产品加工厂和各类机械制造厂。厂区都很宽敞,车间从外表看都是高大整齐。
陆行知看看地图,他们正在向目标地点靠近。手机响了,陆行知接起来。来电的是老杜,他们已经到了另一处目标地点,那儿确实有个池塘,比洗澡池子大不了多少,也没有吴嘉的踪影。陆行知听到了老朱在背景里的咒骂。
现在目标地点只剩一处了。汽车驶过一片空地,面积有半个操场大小。那不是草地,地上露着黄土,散乱地堆着砂石。空地那头,有个池塘。池塘边,站着个身影。这身影穿着黑色雨披,从远看认不出那是不是吴嘉。陆行知和卫峥嵘悄悄下了车,都握紧手枪,向池塘靠近,其他刑警悄悄跟在后面。卫峥嵘低声和陆行知说,没看见面包车。陆行知点点头。
他们潜行到距离目标还有二三十米时,那人突然回过了头。陆行知和卫峥嵘停下脚步。只见那人戴着一个鸟头面具,面具上黑色的眼睛硕大,是张猫头鹰的脸。鸟面人身着黑色雨披,站在池塘边。池塘里的水是黑红色的,泛着油彩。池塘的另一侧还是空地,远远地散布着数棵掉光叶子的死树,昭示着那里曾经有个树林。空地旁边有个工厂,围墙线条整齐冰冷,不知道厂里在生产什么,隐约有机器的声音隆隆传来。鸟面人站在阴天的青灰色背景里,整个场景十分诡异。
陆行知问,吴嘉?
那人顿了顿,摘下了面具,脱下雨披,随手一抛。是吴嘉。
吴嘉说,你们来了。
陆行知和卫峥嵘看见面具落下的地方,那里有个以前的村民搭建的木头小平台,伸到水塘上三米远,有些地方有些发黑碳化,好像被烧过。现在平台上堆了些废木料,木料中间躺着一个黑色的大箱子,是一个装测绘设备的工具箱,很旧,四角包了铁皮,看起来很坚固。箱子上放着一身制服,一双鹰力鞋,旁边还扔着两桶助燃剂。
脱下了雨披,陆行知看到吴嘉身上穿着的还是自己上次见到他时的衣服,格子衬衣白T恤牛仔裤,他又像个和气的大男孩了。
陆行知又问,安宁呢?
吴嘉说,放心,她没死。
陆行知望向那个黑色箱子,心提到了嗓子眼儿。
吴嘉手里拿着个东西,刚才被雨披遮盖着,现在他们看见了,是一把点煤气炉用的打火枪。陆行知和卫峥嵘都把手枪举了起来。
吴嘉看看他们,面带微笑语气平常地说,放下吧。你们多长时间才练习一次打靶?打不死我,我就点火,这片水都会烧起来,谁也救不了,信不信?去年我第一次回来,就把水点着了,我想让它变回原来的颜色,但没用,过了两天,又是这样。放置箱子的那个木台上的烧焦痕迹,原来是他上次放火的结果。陆行知和卫峥嵘垂下了枪。吴嘉表情平静,说,听我把话说完。卫伯伯,陆叔叔,你们是警察,相信人类真的有恶魔基因吗?陆行知和卫峥嵘不知如何回答。
吴嘉笑了笑,说,你们已经发现我留下的东西了吧?卫峥嵘说,那是张司城的,不是你的,你把东西放下。吴嘉说,他是个怪人,我小的时候就怕他。虽然他很少说话,我妈在的时候,他也没打过我,但我就是怕他。后来我长大了,比他高,比他强壮,还是会怕,是一种骨子里的怕。去年他临死的时候,神志不清了,告诉我很多事情。开头是什么时候呢?对了,1995年图书馆有个文艺复兴艺术展,他看见了那张画。恶人变成恶魔,总有个触发的机缘吧,他也许就是因为那张画。《人间乐园》,我查过,博斯本来是要警戒人世的贪婪和色欲,可他只看见了自己的幻想,本来在牢笼里的东西放出来了,他压抑不住地想犯罪,想杀人。莫兰是他的第一个猎物,可那次他好像留下了什么证据,担心会被查到头上,所以忍了两年。1997年我妈跟他分居,离婚,他又开始了。他先后杀了柳梦和杜梅,你们查得紧,送到我妈那儿的线索越来越多,他怕有一天我妈终于怀疑到他头上。所以他常常去我和我妈的家,在楼下一站就是半夜。后来有天晚上,终于看见我妈深夜出门,他悄悄跟着,骑着摩托车追她,我妈跑到大路上,就被车撞了。卫峥嵘大惊,白晓芙原来是这么死的,他不由心如刀绞。吴嘉接着说,他摩托车翻了,也受了伤,一边胳膊不好用了,不能再去杀人。卫峥嵘想到在医院里看到的父子二人的背影,那时候却不知道孩子身边站着的是恶魔。吴嘉说,从那天开始,他就把所有恶毒的欲望都撒到我身上。这么多年,我都想不通我是怎么活下来的。陆行知想到了那个隔音的房间,有些不寒而栗。
可他死了以后,我发现了更可怕的事情。吴嘉停止了讲述,停了很久,才呼出一口气接着说,我也想杀人。特别是第一次回到这儿,发现这里变成了这个肮脏荒芜的样子,觉得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值得怜悯的了。一到晚上,待在那个房间里,好像就有什么邪恶的东西把我控制住了,我找到了他的箱子,穿上他的衣服,戴上他的面具,好像就变成了另一个人。这个人跟我说,去杀吧,穿上他的衣服,你的恶念就是他的恶念,你的罪行就是他的罪行。你顶着他的样子出现,好让世界知道这个恶魔。
吴嘉眼睛里有奇异的光散射出来,似乎真的变成了另一个人。在那些夜晚,他在那个隔音的房间里,穿上制服,扣好扣子,戴上猫头鹰面具,望着镜子中的自己,和心里的欲望殊死搏斗,终于还是败了。在张司城的黑色箱子里,他还发现了作案工具、草莓娃娃、HB铅笔,还有一个笔记本,一缕细绳扎住的头发夹在页间,夹着的那一页写着“柳梦”,记录了一些当年案件的调查线索。从这些线索中,他看到了姚乐,然后不费什么劲就找到了十三年后的姚铄。在金钟古城架设网络时,他又看到了与姚铄争吵的王楠楠。和柳梦一样,王楠楠也跳舞。杀戮便从她开始了。
吴嘉望着陆行知和卫峥嵘问,人类真的有恶魔基因吗?我查了很多书,美国人好像真的发现了杀手身上有共同的基因,MAOA暴力基因,你们听说过吗?我不想承认,我恨自己身上有他的基因,我恨不能换掉自己的血!可我……在那个时候,看着生命慢慢从她们眼睛里消失,我为什么会感到激动?为什么会觉得满足?
吴嘉的脸上,出现了一瞬失去理智的狰狞,仿佛回到了那些疯狂的时刻,然而他眼睛里的疯狂渐渐消失了,变成了绝望。他说,我骗不了自己的,穿着他的衣服,我还是我。我也是个恶魔,这是我的命,逃不掉的,是不是?
陆行知和卫峥嵘表情复杂,有些分不清他们面前的是恶魔,还是受害者。
吴嘉把目光聚向陆行知,说,我是有意接近你的家人的。先是杨老师,我知道你是刑警队长,接近她就更刺激,我也许也想杀了她吧。
陆行知握枪的手微微发抖。
后来认识了陆安宁,我的想法变了。吴嘉的表情有了变化,甚至出现了一丝温暖,语气也变得轻柔,接着说,我知道了她的身世,她太幸运了,遇到了你们。开始,我羡慕极了,也愤怒极了,为什么她能遇到天使一样的人,我却落到恶魔的手里?他死了之后,我改名叫吴嘉,因为我没有家,从十岁起就没有了。我带着怒气杀了薛红,可冷静下来之后,我后悔了,第一次感到那么强的内疚。我不想再干下去了,我想像陆安宁一样,慢慢愈合,治好心里的伤,去感受这世界上的好意,感受那些温暖,也许我就能有一个正常的人生呢。他顿了顿说,如果不是齐莎莎要告发我,我也许就此停手了。这次我太急了,留下了证据,吴嘉摩挲了一下被胸针刺破的手掌又说,我知道,这次恐怕跑不掉了。我只能先跟你赛跑,好找一个机会……
吴嘉突然沉默了。陆行知说,什么机会?跟安宁有什么关系?你先放她走!吴嘉喃喃地说,跟这个世界告别的机会?不是。我早就知道,乐园已经不存在了。吴嘉眼神虚了,思考着。卫峥嵘盯着他手里的打火枪,攥了攥手里的枪,跟陆行知低声说,人,我能打准。手,不敢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