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行知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看到来电的是霍局,他把手机按掉了。紧接着卫峥嵘的手机马上就震动起来,看来老霍真的有急事。卫峥嵘犹豫一下,左手按了免提。电话一通,霍局就急火火地说,找到面包车了,在东郊车站!你们找到人没有?
陆行知也听到了,两人都很意外。陆行知觉得这事儿的逻辑有些连不上,面包车为什么会在东郊车站,那吴嘉是怎么把这个箱子弄到这儿来的?陆行知疑惑地望着吴嘉背后那个黑色的箱子,陆安宁会在里面吗?突然他的手机再次震动起来,来电的是杨漫。陆行知下意识地接了电话,放到耳边。
吴嘉看见陆行知接电话,眼睛望着卫峥嵘,突然开口说,对,我想争取一个机会,好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死的勇气。
卫峥嵘盯着他,内心在撕扯,这个冷酷的杀人犯,也是昔日恋人的孩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开枪,向这个十几年前问他是不是大学教授的孩子,这个白晓芙留下的唯一骨血。卫峥嵘嗓音嘶哑,说,张山山,为了你妈妈,自首吧。
吴嘉突然按了一下打火枪的开关。
卫峥嵘马上开了一枪。抬手、瞄准、射击,只是电光石火的一瞬间。
枪声很响,在郊区的荒地上空回荡。
陆行知电话还夹在耳边,他像没反应过来似的,电话里杨漫刚刚告诉他,陆安宁在家,平安无事。杨漫从警队回来,进了家门,看见陆安宁的卧室房门开了条缝。她下意识地推开房门,发现陆安宁就在床上,脸朝里蜷着身子,和衣而睡。陆行知明白了,吴嘉把陆安宁送到了东郊车站,丢下面包车,自己回来了。
卫峥嵘呆呆地站着,举枪的手慢慢垂下来。
陆行知回到家时感到疲惫不堪。杨漫看看他,目光指指陆安宁的卧室。陆安宁抱膝坐在床上,看来杨漫已经告诉了她吴嘉的事情。她一时无法接受,那个喜欢的人不是她以为的样子。陆行知走到女儿身边坐下。杨漫说,告诉爸爸,都发生了什么吧。陆安宁咬着嘴唇摇摇头。陆行知说,不用说了,想说的时候再说。陆安宁伸开双臂,抱住了父亲。陆行知也回抱住女儿,就像抱住小时候的她。
卫峥嵘进了家门,儿子小卫从沙发上站起,一脸担忧。胡海霞从厨房走出来,端了一碗鸡蛋面,放到餐桌上,说,回来了,先吃一口。卫峥嵘说,我不饿。胡海霞说,你这些天干的事儿,我都知道了,壮壮想考警校也跟我说了。卫峥嵘看了儿子一眼,勉强笑了笑,没力气解释。胡海霞叹了口气,说,瞒着我干啥,你怎么知道我会生气,会不同意呢?卫峥嵘诧异地看了老婆一眼。胡海霞说,他爸,你是个好人,十几年前我就知道了,当不当警察都是好人。他想考警校、当警察,我不管,反正将来操心的是他老婆。卫峥嵘百感交集,到餐桌旁坐下,拿起筷子开始吃面。
两天后,专案组所有刑警在江北区公安分局聚齐,照了一张合影。陆行知穿着制服,打着领带。领带是杨漫给他系上的,红蓝相间,泛着廉价的光,这是他结婚照上那条,杨漫一直保存着。卫峥嵘也穿着一身深蓝色警服,是霍局特意寄给他的,肩上没有警衔。他在家里穿上时,望着镜中的自己,几欲落泪。
两个月后,卫峥嵘正坐在出租车里吃盒饭,手机收到一条短信,是陆行知发来的,说,“吴嘉明天执行。他有个遗愿,托你完成。”
他们去了那片池塘边的空地,找了一棵还有些活力的白杨树,在树下挖了个坑。卫峥嵘把吴嘉的骨灰倒进去,覆上土。这里还是两个月前的样子,荒地、工厂,枯树败草、污水池塘。
完成了吴嘉的遗愿,两人开车回城。卫峥嵘望着窗外,思绪万千,问陆行知,你说,吴嘉说的那个犯罪基因,真有吗?那怎么才能阻止他犯罪?要是当年晓芙没死,一直跟他生活,他长大之后,还会有那些念头吗?陆行知说,我最近也在想这些事情,看了一些资料。基因是个顽固的东西,但决定不了人生。几乎所有的连环凶手都有童年被虐待的经历,这是个最主要的诱因。但有些犯罪家庭的孩子,被幸福的家庭收养后,就过上了正常的人生。一个社会怎么才能杜绝下一个吴嘉,可能吗?想来想去,在最理想的情况下,让所有的孩子都能有个爱护他的家庭,可能就是最好的办法了。卫峥嵘说,所有的孩子,怎么可能呢?陆行知也说,抱着希望,尽最大的力量吧。
汽车向着城市驶去了。
5
十年过去,仍是这条路,一辆车从城市的方向驶来,在路边停了下来,陆行知一家三口下了车。陆安宁已经二十六岁了,研究生毕业,刚刚参加工作,她穿着休闲装,还有些孩子气。
他们望向路对面的那片空地。陆安宁眼睛睁圆了,说,好美!这片十年前荒芜败落的黄土地,现在绿草如茵。而那池塘里一方碧水,芦苇环绕,还有白色的水鸟浮在水上。远处,树林也活过来了,生机勃发。
他们走到池塘边站住。陆安宁望着水面,平滑如镜,水下还有鱼。她一时怅然,仿佛在这个时刻,终于做好了诉说的准备。她说,那天晚上,我不想回家。我们先偷偷上了古塔,他突然说,要带我去看看他小时候最喜欢的地方。
陆行知和杨漫有些意外,很快反应过来“他”是谁。他们没打断她,安静地听着她讲。陆安宁说,他开车带着我,先回了趟他家,拿了个大箱子下来,他不让我上去,让我在车里等着。后来,我们就来了这儿。天是黑的,看不清这是什么样子。我们就在车里等,等着黎明。天慢慢亮了,我看清了,地是荒的,水是黑的。这么难看,我失望极了。他情绪也不好,说还有事,不能送我回家了,就把我送到车站,看着我上车走了。我不知道他后来又回来了。陆安宁沉默了一会儿,说,听他说,他点着过这个池塘。火焰是蓝色的。
那个晚上,吴嘉站在池塘边,一点火光在池塘上燃起,蓝色的火焰渐渐扩大,覆盖了整个塘面。火焰一点都不猛,倒很温柔,像蓝色的莲花。火焰中有细小的闪电一般的细线,噼啪作响,像火的精灵们跳着电子乐伴奏的舞蹈,顽皮、灵动,诞生于水火之间,肮脏而又纯净。
吴嘉站在池塘边,呆呆望着这水上之火,好像被施了魔法。
蓝色的火焰渐渐熄灭,水变清了,天也亮起来。荒地被绿草覆盖,树木抽条发芽。吴嘉吃惊地望着自己在水中的倒影,倒影变成了孩子模样,九岁的张山山惊喜地在草地上奔跑、打滚,阳光照在他柔软的头发上,他快乐极了。他周围有草地,有鲜花,有树林,有池塘,草地上有羊,池塘里有鸭,他像田园风景画里的一个小人儿。
陆行知、杨漫和陆安宁好似都看见了草地上的孩子,出神地望着他。然而很快孩子消失了,只留下咯咯的笑声。
陆行知说,回去吧,今天霍伯伯请客。陆安宁问,他为什么请客?陆行知说,退休了,闲的吧。一家人吃饭,不需要理由。
请客的地点不是什么高档饭馆,装修没什么品位,简单朴素,价格十分亲民。老霍定的包间挺宽敞,里面一张大圆桌,酒菜都已备好,都是家常菜,鸡鸭鱼肉什么的。
老霍站在门口迎客。陆行知一家三口、卫峥嵘一家三口、老杜夫妻俩、老朱自己、赵正明也带着老婆——那位当年医院训斥过他的女护士,众人鱼贯进入,济济一堂。卫峥嵘的儿子小卫是其中唯一穿警服的。
所有人都老了。
老霍对老朱说,你家那口子呢?别给我省钱!老朱说,她在我放不开!你找这地方,敞开了造也吃不穷你。
大家入席,没什么开场,也不讲什么礼数,都伸筷子夹菜,端杯子喝酒,就像一家人吃家常饭,自然而然。
席间忽而他和她说话,忽而他和他碰杯,有时一起谈笑,有时各自闲聊。
杨漫胡海霞她们几个女人一起低声说笑着。陆安宁和小卫早已熟识,喝着啤酒,交换着手机里的什么新闻。
赵正明摸着老杜的手臂,好像在检查他当年骨折的恢复情况,又拉着老杜,非让他摸自己的胳膊。
老朱和老霍脸都喝红了。老霍抓出一把巧克力糖摆在桌子上,两人划着拳,谁输了谁吃糖。
陆行知和卫峥嵘没坐在一起。隔着桌子,陆行知端起一盅白酒,向卫峥嵘抬抬手。卫峥嵘端起面前的一杯茶,又放下,改拿起了酒盅。两人虚碰一下,各自干了。